125. 萬裡春(四) 她是子淩的妻。(1 / 2)

招魂 山梔子 10783 字 9個月前

“殿下果真給官家用了……”

裴知遠坐在炭盆邊, 卻覺得燒紅的炭火怎麼也烤不熱自個兒冰涼的腿腳,他話沒說儘,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有些事, 你們為臣的不敢, ”嘉王沒有束發,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鑲獸毛邊襴衫,肩上的傷痛得他臉色煞白, 他先瞧了一眼裴知遠,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孟雲獻,“即便是孟相公, 您為人臣, 也終究有不能為之事。”

無論君父仁或不仁, 為臣者,從入官場之始, 少有人能跳脫出為臣的本分, 越是能臣,他便越是逃不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要子亡, 子不得不亡”的三綱五常。

人臣忠於國,事於君,即便是孟雲獻, 他心中就算清楚新政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何處,他所能做的,也隻有一個“等”字,等君父重新記起他,利用他, 再儘力讓自己活得久一些,捱過嚴冬,祈盼春來。

“還有苗景貞,即便是滿門性命都攥握在他一人手裡,他也難以做得更果斷一些。”

若苗景貞不被人臣的倫常所束縛,他的手段就會更果斷,那碗摻了金丹碎粒的湯藥,也不會等到嘉王親自去喂。

“你們都在守著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原本也是如此。”

嘉王伸出手,炭火的溫度烘烤著他冰涼的手掌,“可我不這麼做,死的就不止是我一個人,葛讓葛大人要死,苗太尉要死,孟相公您也要死,所有與我相乾,或與子淩相乾的人,都要死。”

“我不怕東窗事發,也不怕為人詬病,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不乾淨,”嘉王泛白的唇微扯,“那便不乾淨吧。”

淡薄的日光照著簷上積雪,殿外風聲凜冽,炭盆裡劈啪作響,孟雲獻端著茶碗,熱煙撲麵,他半晌才道,“殿下,您的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如今卻還有一樣棘手的事,貴妃雖被幽禁,但往常一直隨時在貴妃身邊的那個宮娥被處置前,卻提起了那吳清茹,魯國公如今正是抓著這一點,若他找到吳清茹……”

裴知遠談及此事,不由道,“殿下,吳清茹留著便是個禍患,您為何不事先將她殺了,卻反而將她送走?”

侍立在旁的親衛袁罡忍不住開口,“裴大人,殿下原本就抱定了為玉節將軍報仇的死誌,若不是官家中風,隻怕殿下他也不會活……”

袁罡倏爾住了口,頓了一下,轉而道,“殿下放過她,也是因為善念。”

“可朝堂之上,善念無用。”

裴知遠言辭委婉,但嘉王卻聽得明白,他放過貴妃的內侄女吳清茹,在他們眼中,便是婦人之仁。

“那時我不知自己還有命活,我那時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對付貴妃,也不過是想在臨死之前,令她飽嘗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脈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審視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繼位,也是未知數。”

“再者,吳清茹才不過十五歲,她許多話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吳家二房正妻的親生女兒,隻是貴妃要一個可以利用的內侄女,他們才將庶女當做嫡女,送入雲京,與我定親。”

“她的親生母親是個被休棄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來,即便嘉王死在當夜,吳清茹也絕不敢現身,為貴妃坦誠一個字。

再之後,為議儲,朝堂上要怎麼爭,怎麼鬥,嘉王都不關心,隻要貴妃不得安寧,他到了九泉之下,才會安寧。

天上不見落雪,但還是凍得厲害,孟雲獻與裴知遠離開重明殿,夾道裡的宮人們正在掃雪水。

“孟公,咱們如今,正缺一個問罪魯國公的由頭啊。”

裴知遠歎了口氣,“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經口不能言,咱們也還是不好動他。”

“若是能動,還能由著他大張旗鼓地派人去找吳清茹?他家裡那個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職,頗有人脈,三衙禁軍如今傳的那些不利於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們父子所為,王恭那個啞巴,不肯來見您,便說明,他也存了想等貴妃產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還是流言,貴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還是朝中舊黨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張敬的學生,而孟雲獻是張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與玉節將軍徐鶴雪有過年少友誼,無論是反對新政的官員,還是反對為徐鶴雪翻案的官員,他們一個個的,都不願看到嘉王繼位。

這是他們站在魯國公那邊,想儘辦法要為貴妃腹中的孩兒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麼?咱們還有黃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們一塊兒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與王恭是打過交道的,好多事,咱們不知道,他卻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麵前湊。”

便是如此情勢危急,裴知遠聽了孟雲獻這番話,也不由笑了一聲,“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將黃相公跟咱綁一塊兒,他可比我要擅長明哲保身,如今,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誒,您要去哪兒?”

說著,裴知遠見他轉了道,便問了聲,“不回政事堂嗎?”

“你回吧,我去禦史台。”

自賀童與蔣先明先後被關入禦史台的大獄,孟雲獻還沒有去探望過,牢獄裡寒濕氣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禦史台的劉大人小心翼翼地請孟雲獻往裡走,這牢裡燒著火盆,有些地方還有些熱乎氣,到最裡頭,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雲獻最先看見牢門裡枕著草席正安睡的賀童,他身上沒穿外頭的袍衫,白淨的內袍應該是加了棉絮的,看著有些厚實,但在牢裡待的,看起來便有些臟兮兮的。

賀童正睡著,鼾聲很響,孟雲獻見他頭上裹著的細布幾乎被斑駁的血跡浸透,他放輕聲音:“怎麼將人打成了這樣?”

“……哎喲,”

劉大人壓低聲音,臉上的神情有些無奈,“孟相公,您是沒見著陳大人,就是那日審賀學士的那位,陳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張公幾句,說到張公的罪責,賀學士他直接就掄起了凳子往陳大人腦袋上砸啊……”

“也不知賀學士哪裡來的這把子力氣,您隻見著賀學士腦袋有傷,卻還沒見過那陳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臉腫,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賀學士又怎麼會被關到這大獄裡頭。”

孟雲獻一怔,再看賀童,鼾聲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問一問那位陳大人的境況,卻聽旁邊的牢房裡鐵鏈擦著地麵發出聲響,隨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聲。

他側過臉,正見賀童隔壁的牢房裡,正是除去了官服,隻餘一身內袍的蔣先明,他的境況比賀童要窘迫得多。

腳踝與手上都帶著鐐銬,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夾著棉絮的,如此陰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單薄得厲害。

“他到底是你們昔日的上官,你們何至於如此待他?戴著鐐銬,連一件棉衣也不肯給嗎?”

孟雲獻皺著眉,質問身邊的人。

“孟相公,”

劉大人冷汗涔涔,低下頭,“我們也不想如此,是,是蔣大人他……一定要我們如此待他。”

此話既出,孟雲獻立時沉默。

他與蔣先明四目相對,片刻,“劉大人,容我與蔣大人單獨說一些話吧。”

“是。”

劉大人沒有絲毫猶豫,立時帶著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鐵盆裡跳躍,賀童的鼾聲不斷,孟雲獻步履很輕地走到蔣先明的牢門前,審視著他,“蔣淨年,你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

蔣先明的聲音一聽便是沒有用過多少水米,乾啞得厲害。

孟雲獻問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無論如何都隻有這一個下場,即便官家來不及治我的罪,之後也有你們,來治我的罪。”

禦史台到底還有願意好生待他的故舊,一夜變天的事,他們自然也都在第一時間來牢裡與他說了。

“一個被利用的人,願意用自己的死,懲處自己的過錯,而那些真正身負重罪的人,卻用儘了手段,哪怕為此堆砌起無數命債,他們也從不罪己,更不認錯,”孟雲獻看著他,“我知道你蔣淨年是一個敢作敢為之人,我也知道,玉節將軍的這樁冤案,壓在你的身上,讓你喘不過氣來,你覺得自己隻有被淩遲至死,才算贖罪。”

蔣先明不說話,也不抬頭。

“可是蔣淨年,你這不是贖罪,而是逃避。”

孟雲獻看他死氣沉沉,全無從前那般脊背直挺,無愧於人的模樣,“玉節將軍已經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萬次,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你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

“孟公,您該恨我,”

蔣先明終於出聲,“不該勸我。”

“你以為,是我在勸你嗎?”

孟雲獻至今仍無法確定自己當夜所見是否隻是一場幻夢,他的手在袖間蜷握,“蔣淨年,是有人要我告訴你,那本賬冊,那五千三百六十萬貫錢,已經讓他知道,你是一個好官。”

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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