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夜, 萬人招魂。
倪素總覺得自己在做夢,做一場關於他的夢,從雀縣到雲京, 再從雲京到雍州, 最終,又從雍州回到雲京。
短短兩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長度, 這隻是微末的兩年, 可是她的這兩年, 卻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來的時機。
她為他期盼這一日,可當她真的身處這一日, 她卻發現,這不是想象中的雲銷雨霽,天上依舊在下雨, 她在簷廊底下抬起頭,甚至不能看見一顆星星。
“徐鶴雪!”
“魂兮歸來!”
雨聲淅淅瀝瀝, 順著簷瓦流淌,高高的屋頂上, 孟雲獻的聲音幾乎被百姓們的呼喊遮蓋。
他在晦暗的光影裡,渾身濕透, 雙手不斷揮舞著那件氅衣, 雨水浸濕他斑白的發髻, 他頸間青筋鼓起,用儘全力:“徐鶴雪!天地四方,離彼不祥,複歸故居,複歸故居……”
哭聲漸起,有抱著燈籠, 寧願淋濕自己,也不願被雨水澆熄燭火的百姓,有書院的學生,在京等著秋考的舉子。
蔣先明仰麵,眼眶發酸,卻聽身邊的賀童猛地哭出聲來,原本還能壓著,可賀童越是聽著孟雲獻的一聲聲呼喊,心裡便越是鈍痛得厲害。
他蹲下去,痛哭。
遲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麼可能還有魂魄招得回來呢?
“他一定很恨我們……”
賀童帶著哭腔,“我們太遲了,真的太遲了……我們哪裡來的臉麵,要他回來呢?”
蔣先明喉嚨乾得厲害,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卻不知該如何與賀童說,那個人回來過。
“他不恨。”
蔣先明緊緊地攥著指節,“他連我……都不肯恨,又怎麼會恨你呢?”
他的聲音淹沒在雨聲裡,賀童哭得沒個樣子,他夫人在旁撐著傘,過來安撫他幾句,沒成想,她的溫言細語反倒將賀童的眼淚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遠哪裡見過他這副鼻涕眼淚收不住的模樣,心裡雖也難受得緊,卻還是俯身將他扶起來,“好歹是個做官的,你還要不要臉麵啊賀學士?”
“要什麼臉麵?我哪還有臉麵!”
賀童胡亂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臉,眼皮被雨水砸得發紅,“我這個做師兄的,這輩子都對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門外的百姓們遲遲不肯離去,孟雲獻換了身衣裳,捧著夫人薑芍親自做的熱湯與倪素坐在靈堂的門檻上。
“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雨勢漸收,孟雲獻開口,嗓音嘶啞得厲害。
“好多了。”
熱霧微拂,倪素望著簷瓦處滴答下來的雨珠,“多謝您關心。”
“他以前,很喜歡在我家中跟我一塊兒用飯,”孟雲獻看著她蒼白的側臉,主動與她談及往事,“他在崇之麵前規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總有些不聽話的張揚,我不像他老師那樣嚴厲,所以在我麵前,他要鬆懈許多,我不是他的老師,但他卻也是我與崇之一塊兒看著,從七歲長到那麼大的。”
“他很喜歡阿芍做的飯,阿芍說,你也很喜歡,是嗎?”
“是。”
倪素點了點頭,“我做飯總是沒那麼好吃,夫人在我家的這段日子,我與青穹兩個人都很有口福。”
孟雲獻喝了一口熱湯,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歡就好,往後,不若便在我府中住著吧?阿芍喜歡你,她還與我說,要將你收作乾女兒,如此,咱們一家人一塊兒住著。”
“一家人”這三個字令倪素心中一動,她轉過臉來,“我知道您與夫人待我好,能與你們成為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願,但我恐怕,不能留在雲京。”
孟雲獻忙問,“你要去哪裡?”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說,“然後回雀縣去,我要將兄長的骨灰帶回去安葬,我還有個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兒,就做個遊醫吧,為世上女子治隱症,讓她們不為此所苦,不為此所恥。”
簷瓦間殘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雲獻靜默半晌,道,“你這樣的小娘子,難怪子淩心中牽掛,若他還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頭,簷上鴟吻被一夜的雨水衝刷得乾淨如新,天色霧蒙蒙的,呈青灰色,“每一個有星星的晴夜,您抬起頭,不但能看見他,還能看見他的老師,您的好友。”
孟雲獻不自禁隨著她的話而抬起頭。
庭內霧色朦朧,一行人的步履聲臨近,孟雲獻定睛一看,竟是身著常服的榮生等人,簇擁著那位太子殿下。
趙益隻見連廊的欄杆上搭著那件氅衣,漆黑的獸毛領子,銀線繡的仙鶴紋飾,他的步履變得沉重,遲緩。
倪素端著碗,一手扶著門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見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趙益猛地回過身來,“你……如何會有這件氅衣?”
“我見過你,是不是?”
趙益緊盯著她。
“是那夜,我遇襲的那夜對不對?”
趙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複夢見那個夜晚,彌漫的雪,厚厚的冰,滿叢荻花飛舞,那個戴著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劍,勸他珍重。
“兩年前,雀縣大鐘寺,我曾見過一紙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卻道,“我燒了那件寒衣。”
趙益快步上階,將那件濕透的氅衣攤開來,袖口處的“子淩”二字映入眼簾,刺得他雙目發疼,“既然燒了,那這又是什麼……”
他認得愛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對不對?”
多麼荒誕的想法,可是趙益就是忍不住這樣想。
“對。”
倪素頷首。
趙益乍聽這一聲,他踉蹌地後退兩步,榮生伸手要來扶,卻被他擋開手,他意識到,殺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見到的那道如霧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覺。
“子淩!”
趙益環視四周,“子淩!我是永庚!你出來見見我啊……”
他衝進靈堂,棺槨裡隻有一柄鏽跡斑斑的斷槍,油燈的焰光跳躍,他憋紅眼瞼,“徐子淩,我是趙永庚……”
“殿下!”
孟雲獻忍不住喚他,“子淩他……已經走了。”
趙益猛地一頓,他回過身,門外濕潤的晨風迎麵而來,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門檻上,冗長的寂靜。
趙益忽然出聲,“他為何不願與我相認?”
“他不想殿下您再為他神傷難過。”
倪素輕聲道。
趙益喉嚨發緊,“可是,可是……”
“我要多謝殿下,”
倪素將一碗熱湯遞給他,“如果不是殿下您與葛大人他們冒著生命危險,甘願為他誅殺潘有芳,吳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為鬼魅,他如今再不能與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相見,但我們都知道,他還好好的。”
趙益聲音發哽,“那他,會看得到如今的這一切嗎?”
“當然看得到。”
倪素篤定地說,“他總與我說,他並不在乎他的身後名,可我總是想為他求,如今,殿下你們都在為他求,十六年了,原本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記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沒了你們,再往後,誰又會在意他的汙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萬民為他招魂,是因為殿下做了儲君,是因為孟相公你們拚卻性命不要也要為他翻案,還因為,蔣禦史的《青崖雪》,賀學士的《招魂賦》,他曾經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陳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們心中,沒有一個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樣。”
“因為他已經死了。”
倪素手中的湯已經冷了,“殿下如今是儲君了,我還想跟您說一些話。”
“什麼?”
趙益抹了一把臉。
“殿下您如今應當也看清了什麼是民意,它握在當權者的手裡,是殺一個清白的人,還是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都不是他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