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雪俯身在書案上翻出來一隻長方的錦盒, 遞給他道:“你我相見,我身無長物,唯有以此相贈。”
趙益伸手接來, 裡麵是一副卷軸,他將其取出,展開來, 紙上墨色鋪陳,洋洋灑灑,清峻飄逸, 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喚沈同川,他是孟相公的學生,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當年我與你皆讀過他的一篇《戰馬論》, 他有識馬之才,而朝廷卻無識人之力,他看清馬政積弊,有心革除弊病, 為國養馬強軍,卻始終不能在其位,亦不能謀其政,隻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誌, 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數。”
徐鶴雪看著他,“你們招我之魂, 而我想替天下人,招明君之魂。”
“每個人立身於世,皆各有所長, 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長者居其位,謀其職,儘其能,則國何愁不強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會忘。”
趙益抹了一把臉,“你贈我的這幅字,我也會好好收著,此生,以它為鑒。”
“我不會忘記百姓的苦,亦不會忘十三州的遺民還在等大齊收複故地,天下人都在看著我。”
郎朗日光透過欞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趙益與他相視,“子淩,你也看著我吧。”
“我在你麵前立誓,此生為君,我必要收複國土,絕不退讓!”
“為人,為君,我絕不再懦弱。”
這一刻,徐鶴雪在這位摯友的臉上看到了他的堅定,歲月摧人,也鑄人,柳枝隨風,在欞窗前微蕩,他道:“永庚,與你為友,是我之幸。”
這話幾乎又要將趙益的眼淚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這裡嗎?”
徐鶴雪搖頭:“我返還陽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卻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卻可以了。”
“什麼事?”
徐鶴雪隱約聽見外麵的說話聲,他很輕鬆地就能從中分辨出她的聲音,“我想在阿喜身邊,陪她回雀縣,看著她寫成她與兄長的醫書。”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讓她為我而哭。”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院子裡點滿燈籠。
徐鶴雪受損的魂體尚未完全恢複,一頓夜飯還沒有吃完,他便化為霧氣,依附在倪素的袖子邊。
孟雲獻與趙益吃醉了酒,薑芍與李昔真忙令人來扶,倪素跟著他們走到醫館正堂裡,問李昔真道:“娘娘,您近來小腹還疼嗎?”
“多虧了你的藥,我已經不疼了。”
李昔真溫聲說道。
倪素笑了一下,“娘娘近來一定很是勞累,臉色看著不太好,不過太醫局中醫正們一定會好好為您調養,至於子嗣娘娘也不要憂心,我對我的方子極有信心,娘娘再用些日子一定會好轉,至多再有一年,您的身子就能大好。”
“我要多謝你,”
李昔真握住倪素的手,“雖然咱們兩個年紀看著相差大了些,但我仍要喚你一聲嫂嫂。”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見趙益忽然掙脫內侍的手,踉踉蹌蹌地幾步過來,李昔真忙將他扶住。
“嫂嫂。”
趙益帶著酒意,朝她作揖。
“官家萬莫如此,我受不起。”倪素嚇了一跳。
趙益直起身,“我知道,往後子淩全要依靠嫂嫂一個人來養,但他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徐家的家產,還有文端公主府的家產,我已命人在魯國公府與國庫裡清算,待賬目都清楚了,就將其全部交給嫂嫂你。”
“還請嫂嫂萬莫推辭,那些,原本就是子淩的,我如今還給你,就是還給他。”
趙益不忘叮囑,“嫂嫂,子淩的花銷,你千萬彆省著。”
“官家……”
李昔真無奈地笑,“您將嫂嫂想成什麼人了?”
倪素也跟著笑,卻還好好地應,“官家您放心,他是我郎君,他的花銷我絕不舍得儉省。”
夜漸深,筵席散。
倪素與青穹兩個收揀了碗筷,一塊兒在灶房裡洗。
“倪姑娘,我真的可以跟你們去嗎?”
青穹一邊將碗碟擺到櫃子裡,一邊問。
“為什麼不能?”
倪素抬起臉,“你不是想學醫嗎?我們家的醫館有很多老醫工,我有些教不好你的,他們也可以將你教得很好。”
“你家裡的醫館,還是你一叔占著的吧?”
青穹又走回她身邊。
倪素點點頭,“我一叔就不是個經營醫館的材料,我回去,定是要將醫館從他手裡拿回來的。”
“所以啊青穹,你得跟我去,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我才不怕他啊。”
“你說得是。”
青穹應了一聲,“我和徐將軍兩個,怎麼也不能讓他欺負你!”
“那我先多謝你,”
倪素朝他笑,“到時我都買給你吃。”
青穹知道,她說這些話,都是想讓他不要一個人孤獨地走,他有點忍不住眼眶裡的熱意,“倪姑娘,我會給你和徐將軍添麻煩的。”
“你從來沒有給我們添麻煩,我們要謝謝你,一直在我們身邊幫我們。”
倪素洗淨了手,認真道:“青穹,我答應過你阿爹,我和徐子淩,會一直照顧你,就像你這一路,對我們的照顧。”
忙完灶房裡的瑣事,倪素回到房中沐浴,熱水洗去她白日裡的疲乏,一頭濕潤的長發披散在身後。
她眉眼舒展,卻忽然發覺,地上添了一道瑩白的影子。
那道一直跟隨她的淡霧不見了。
她回過頭,身穿淡青衣袍的年輕男人就站在屏風後麵,動也不動,她不由輕喚:“徐子淩?”
“嗯?”
他有點慢吞吞的,隔了會兒才應。
“你幫我拿一條乾的帕子。”
倪素說。
他沒說話,還站在那兒。
“你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