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效勤今年已經五十三歲,年少時也是揚鞭策馬,揮斥方遒的昂揚少年,如今半生戎馬倥傯而過,從前朝到現在,經曆的事情那是多了去了。
這人其實才華和膽識一樣不缺,隻是沒生到一個好年頭,前半生是前朝遺臣,在藏區戍疆守土,後半生王朝滅亡,氣節風骨潰崩難保,為了家人和部下苟延求生。
但即便這樣,他一個漢人遺臣在特殊的藏區也很難立足,尤其是國府成立之後。
藏區和印度接壤,自19世紀末便飽受帝國主義侵襲,藏區社會更是逐漸淪落成為半殖民地狀態,英國人和印度人不斷地侵吞蠶食,還在藏區的農奴主階級中豢養收買了一大批親英人士,這也使得藏區越發的貧窮,底層人民生活更加苦難。
陳效勤曾在藏區西部的阿裡地區駐防,營中的藏區軍官和兵士不在少數,原本四處征戰的日子雖苦,但也算過得下去。
可自從國府成立,前朝滅亡,他們這支部隊便成了幽靈部隊一樣,上級部門解散,餉銀和軍資都無處可討,他為了底下一夥兵士的生活,隻能四處奔忙於藏區的各大貴族和寺院中間。
低聲求人的日子雖然艱難,可好歹也能苟延殘喘,動蕩的日子裡,活著就是最大的恩賜了。
可這一切尚算平順的生活,卻因為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
那人叫鬱楚昂,一個年輕人,大約隻有他一半的歲數,可卻在短短半年內把藏區搞得烏煙瘴氣,不,也不能說烏煙瘴氣,可他確實是憑借一己之力,洗牌了藏區的上層勢力。
那段時間藏區各地不斷爆發農奴起義,時不時就有惡性砍殺事件發生,而這一切,都來源於鬱楚昂的乾預。
他還有一個藏族名字,是信仰崇拜他的信眾所起,叫平林嘉措。
眾所周知,藏傳佛教跟中原大地的佛教觀念並不一致,藏區最上層除了貴族奴隸主和當地政府,最重要的就是遍布各地的寺廟和僧侶了。
甚至僧侶有時隱約還能淩駕於奴隸主之上,這都是因為這個地方獨特的政教合一體製,藏族人民篤信他們的佛教和活佛,在這裡,寺廟和喇嘛就是一切,即使是備受壓迫的農奴和佃戶,也深為崇拜這種精神上的主人。
人們普遍有個信念,認為□□喇嘛能夠對自己的前世今生產生影響,若不虔誠信仰這些,那他們來生可能連投胎都要低人一等,死後不定還會遭遇各種可怕的刑罰,這種宗教權利的規訓十分可怖,以至於西藏的寺廟和僧侶地位極高。
而農奴除了會遭遇對其身體和財產的雙重剝削之外,更有各種嚴酷的刑罰等著他們,剜眼割鼻,鞭笞斷肢這些都是常事,他們完全沒有自由,世代都背負著債務,有人甚至剛出生就繼承了父輩的債務,終其一生無法還清。
鬱楚昂之前的經曆並沒有確切的考證,有人說他是山南一個年輕僧侶,也有人說他是當地一個農奴主的兒子,不過不管他來曆為何,等陳效勤聽說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在山南那邊煽動了好幾起農奴起義,還在當地修建廟宇,傳授佛法,慢慢地,他的信徒越來越多。
尤其是底層信徒,大家將他奉為神人,陳效勤手下有一個山南當地人,一次回鄉探親回來,這人也成了鬱楚昂的狂熱信徒。
他說自己親自去聽過鬱楚昂傳教,自覺深受感染,並且自發在朋友和同僚之中廣為宣傳,陳效勤開始並沒有過多地在意。
直到鬱楚昂的勢力越來越大,已經慢慢侵蝕到了他所在的阿裡地區,甚至他的信眾還給他起了尊稱平林嘉措,說他才是正宗的活佛轉世,這樣一來,藏區便出現了兩個活佛。
一個是傳統寺廟僧侶勢力培育教化出的活佛,一個是橫空出世,憑借著精深佛法和手段立足於世的民間活佛。
那段時間,鬱楚昂每到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便要亂上一陣,亂局過後,便有更多的人開始信仰這個新生活佛,甚至同時聽過兩位活佛傳法的信徒後來改信鬱楚昂,這更是讓他的名聲傳遍藏區。
陳效勤原本跟對方沒什麼衝突,隻是他娶了當地一個藏家的貴族女子為妻,他嶽父家是當地的一個小貴族,底下也有農奴若乾,因為擔心底下生亂,便叫他帶著士兵幫忙鎮壓農奴。
可他當時還未來得及動手,消息便傳到了鬱楚昂耳朵裡,那時鬱楚昂的勢力已經由山南擴展到阿裡地區,他本人弘揚佛法更是親自巡遊各方,當晚陳效勤就被自己人出賣,被鬱楚昂吊在樹上整整兩天。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年輕人,長得很秀氣的一個男孩,之所以說是男孩,是因為他長得很顯小,個子雖高,人卻清秀漂亮,說起話來溫和極了,但語氣和語意卻是完全迥然不同。
後來他不忿想要還擊,畢竟他一個年過五十戎馬半生的人,還抵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孩子嗎?
可換來的確是被活埋進土堆裡,在他已經窒息昏迷後才被人挖了出來,之所以沒有要他的性命,是留著他更能展現鬱楚昂的寬容大度。
他永遠記得對方輕靠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語氣很輕飄溫和的一句,聽起來卻讓人毛骨悚然:“跟我作對,隻有兩條路,一是死,二是死得更慘,先生最好識趣一點,趁我的耐心還沒消散之前,彆再惹我生氣了。”
說完他還很禮遇地為他請來了醫生,在第二天的傳教會上專門邀請他去聽,他本來就是被逼著去的,沒想著真聽什麼佛法,可不得不說,鬱楚昂確實是有兩把刷子在身上的,他不僅精通藏傳佛法,還對其他各個宗教和學派的旨義法門如數家珍,讓人不禁聽得入迷。
在私下的接觸中,陳效勤發現這人不僅在佛法上很有建樹,而且在儒釋道傳統文化和古文玄學方麵都有極深的造詣,甚至就連身手都很不錯,關鍵煽動力還強,所以也就能理解他為什麼能在藏區掀起如此大的風浪。
甚至和另一位活佛並肩而立,隱隱還有淩駕於其上的趨勢。
若是再給他一年半載的,說他能掌握整個藏區,陳效勤也是信的。
“效勤,你怎麼青天白日的還發起呆了,怎麼了,剛剛我就看你有些不對勁兒,那麼看著我那位姓鬱的小友。”
李叔林送走拜年的鬱自安一行,本想著跟陳效勤在書房說說話,結果陳效勤就坐在沙發上發呆,看著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哦,沒什麼,李叔,我是看那位鬱先生長得有些麵熟,加上他的姓氏又比較獨特,所以想到了以前在藏區認識的一個人。”
說完他頓了頓,問李叔林道:“李叔,您能跟我詳細說說這位鬱先生嗎?”
不知他今年年歲幾何,到底跟藏區那位姓鬱的有沒有關係,現在想想,兩人相貌確實相似,說他們是兄弟也不足為奇,還有那個孩子,也跟鬱楚昂莫名的相似。
“怎麼?你在藏區碰上跟自安相似的人了?這可不容易,我這位小友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
陳效勤笑道:“可不是,自安小弟確實長得好,不過李叔,我在藏區遇到的那位也不遜於他。”
李叔林也笑:“那可能隻是容貌上的相似,要說本事,不是我誇他,自安在這上海無人能出其右,你不知道,他大半年前還隻是上海灘的一個小混混,可就這不到一年的時間,上海的所有幫派勢力都被他攬在手下,還……”
李叔林說起鬱自安來很自豪了,畢竟是他很看重的小輩,他還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繼承人來培養。
可在陳效勤耳朵裡聽著,他卻覺得這位鬱自安和藏區的那位鬱楚昂莫名的相似,難道姓鬱的都有些奇特能力嗎?一個兩個都這麼厲害。
聽完之後,他追問了一句:“那這位鬱先生的父母呢?他家裡還有兄弟親人嗎?”
“這倒沒有的,自安父母早亡,家裡並沒有兄弟姊妹,怎麼,你還懷疑藏區的那位鬱先生和自安有親緣關係嗎?這怕是不太可能的,畢竟隔著那麼遠呢。”
雖然李叔林這麼說,可陳效勤心裡卻猶有懷疑,他從李家告辭回家後還在想這件事,覺得事情哪有這麼巧的,要說長相相似的人是挺多,可關鍵他們還是同姓啊。
鬱自安根本沒把陳效勤放在心上,畢竟隻是一麵之緣而已,大家出了李家,本質還是陌生人。
大年初六過後,他終於兌現承諾準備帶著沐顏和兒子去北平遊玩,一行人收拾好東西趕往車站,嘟嘟時隔大半年又一次坐上火車,還是最好的車廂,那個高興勁兒就彆提了。
這孩子主要是想去看故宮,他在幼稚園聽老師講過,說北平的故宮就是皇宮,以前皇族起居的地方,他還記著大楚呢,多少有些懷念那裡的人和物,所以就惦記著去故宮看一看,看看和他以前居住的皇宮有什麼區彆。
到了北平,一家子直接入住萬國飯店,第一天下午休整了一下,晚上鬱自安便帶著沐顏和兒子去吃有名的東來順,這家店的銅鍋涮肉可是一絕。
“媽媽,人果然還是要多出來走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