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實木鋪就的廊道光潔如新,麵朝著白石肆繞、小池漣漪的庭院,紅色的太鼓橋在極遠處為這畫一般的景色稍作點綴,兩張素色的坐墊置於竹簾下的榻榻米上,像是隨時都要有兩位風雅的名士入座閒談。
然而入座的隻有一方是風雅無雙的付喪神,另一方是風塵仆仆衣服還不大合身的黑發男孩。
九十九朝依舊抱著樹人的頭顱,拒絕了另一個付喪神的幫助,和三日月宗近來到這個和室,八風不動地坐到坐墊上,望了一眼庭院。
“真是一幅好景趣。”男孩語氣不鹹不淡。
香茶坐在火爐上慢煮,雲煙自壺嘴中寥寥升起,三日月宗近拂袖拿起茶壺,自然地回複,“您當初說想仿造一個白砂蹴鞠庭,但因為從江戶采購來的白砂數量不多,所以折中了一下,做成了這副模樣。”
“……”
這話信息量有點大,說的我像是一個土地主。
九十九朝默默看著付喪神放到自己麵前的茶杯,麵上一片淡定,應道,“哦。”
其實他心裡也很淡定,男孩的嘴角在付喪神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還是那句話,因為慌也沒用,自亂陣腳更容易讓人有機可乘。
他的視線順著茶葉舒展的杯子又看到這位自稱是“三日月宗近”的付喪神的臉上,內心甚至荒謬地開了小差覺得對方長得真好看。
付喪神感覺到男孩投過來的目光,倒是挺不在意這樣的欣賞打量,氣勢還更放緩了一些。
的確漂亮。
九十九朝直望著那雙含著弦月的眼睛心說了一句,表情淡淡地坐在位置上,耐心地等著對方開口。
“依然是這麼穩健啊,審神者大人。”三日月在討論正事前由衷讚歎了一句。
男孩禮貌地笑了起來,“是嗎,要是真的穩健的話我剛剛就會把樹人交給你們,畢竟你們在這一帶是一座城的主人,或許更了解樹人的情況。”
從進入禦所到落座,黑發正太依舊把對他來說有點分量的樹人頭顱拿在懷裡,客氣疏離的神色態度和狼狽的一身完全不搭。
“如果我說‘這一座城的主人其實是您’,想必也混淆不到您的認知。”
“因為問題太多了,所以無從問起,看你對我有些了解,不如就等你開口,我就能從你的話語裡判斷你是敵是友。”
“這難道不就是您的穩健嗎?”三日月宗近反問。
男孩微微一抬頭,眉目不動,“噢,那謝謝誇獎。”
像是感覺到了九十九朝的刀槍不入,三日月宗近輕輕舒了口氣,姿態優雅地將茶杯和茶壺挪向一旁,坐直身軀,神色認真得卻像是要與眼前的人談論比花藝茶道這類風雅的事物更冷硬的東西。
“那就先從這座城開始說起吧。”三日月宗近微笑道。
終於來了。
九十九朝精神一振,不過表麵上就隻是眨了一下眼。
男孩臉龐稚嫩,做出這樣的動作很難讓人看出他內心中想著什麼,隻覺得靈動可愛。
三日月宗近笑了笑,沒有再多說其他,然後開口。
九十九朝沒想到這一開口就是新世界的大門開開關關,怕他腦子太夠用似地信息轟炸過來。
“這座禦所的確是您建立的,我們諸多刀劍付喪神,也都是您從曆史的間隙中帶來這裡的。”
九十九朝:?
“出現在我等麵前的您自稱‘晴明公’,是在平安時代死去的人。人死之後會落入地獄,雖然您所見到的景趣雅致,但這裡實則是地獄的入口。”
九十九朝:什麼,等……
“是您在這裡修建了城池,從小小的茅屋變成宅邸,最後改變了這裡的模樣。此後因為要進行曆史修正,您才不得不尋找幫手,故而才將我們收集並召喚了出來……”
“等、等等!”
九十九朝喊出聲,他臉色終於變了,背脊繃得筆直,三日月宗近說的每句話他都能聽懂但是就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男孩的眼睛瞪圓,一臉像接受信息過多大腦無法處理,宕機在原地,又以一種驚愕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付喪神。
三日月宗近表情不變,在他的瞪視下拿起桌上的茶飲了一口,放下後繼續說:
“您要修正的曆史,便是延續出了禦門院這一後裔的名為‘安倍晴明’的錯誤存在。”
咕咚一聲,九十九朝咽下了一口口水。
他怔然又無法壓製住浪濤般掀起的情緒坐在原地,他被這幾句信息量巨大的話砸得有點發暈,耳邊有著重重回音似的幻聽,接著又響起付喪神語調溫和的聲音:
“您一向不喜歡話語中的遮掩,但是直接告訴您這麼多事情,您現在還是小孩子……”
九十九朝深且慢地看了三日月宗近一眼,氣息有些不穩,“你知道我原本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的軀體比較敏銳,情緒更易激動,這是無法控製的。”
三日月宗近說,“何況這是您二度失去記憶,本身就很混亂,到了陌生的環境又在防備著我們,除了開門見山地告訴您想知道的事情,您也不會聽我們多說什麼。”
男孩坐在坐墊上,隻覺得周身忽然全部都是窺伺的視線,那其實是他的不安帶來的錯覺,情緒激動的時候最容易出現這樣的錯覺。
九十九朝聽到自己心跳如鼓,感覺自己神經在不停收緊,不得不大口呼吸喘氣,努力在付喪神的話音中慢慢地讓自己冷靜下來。
最後他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
懷中的樹人像是感覺到他的心情起伏,長出了帶著小綠葉的細枝安撫似地攀在他的手背上。
九十九朝再度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三日月宗近臉上微微的笑意。
這一抹笑蘊涵了太多東西,有著對熟悉的人的懷念與對男孩能如此迅速地冷靜下來的驚豔和感慨,還有一些讓人讀不懂的遺憾。
男孩思索了片刻,便從懷中摸出了一柄扇子,放到了二人之間。
以示一種誠意。
雖然忘卻了對方,但九十九朝自認冷心冷情沒什麼愧疚感,因為那是他在禦門院家睜開眼之前的事情了。
他清楚自己是已經死亡才會複活成禦門院中的一個側室之子,人死萬事皆空,之前的事情就與自己沒有關係了。
但現在他再次在陌生的地方失去了記憶醒來,眼前的付喪神的確都在幫助他,且在他還沒有多少言語的情況下表達出了對他性情的理解和寬待,那麼他為了表達誠意,隻能把本體放到三日月宗近的眼前。
沒錯,本體。
現在九十九朝的狀態——會被禦門院心結心結奇怪發問的狀態,是一種失去了肉‖體,魂靈附身在一柄折扇,成為了一個和三日月宗近差不多的付喪神狀態。
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魂靈狀態為什麼依舊是禦門院側室之子的模樣,但他仍然活著,那麼此前一切發生的事情,不論是單方麵答應安倍晴明要搞禦門院,還是樹人對他的照顧讓他心中萌生的答謝之意,九十九朝依然會要去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