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朝聽見了緩慢的風聲。
“天上天下, 唯我獨尊”這句話,其實是釋迦摩尼成為如‖來時,於人間高空向四方行步, 舉右手垂左手而唱詠出來的偈句。
其中“我”字所代表的並非是“自我這個人”的含義,而是佛學中的無相概念。——超脫出了世俗,成為了大佛,就不再具備個人和全人的理論, 不屬於任何一個概念, 任何一種世俗的存在。
所以這句話的後一句為“今茲而往,生分已儘”。
是一種非人的訣彆。
九十九朝自認是個俗人, 不能理解真正神佛的思想,所以也不希望自己的玩笑一語成讖。
賀茂朝義的經曆讓他明白這一個變化的過程中的感受, 畢竟他的人神之名也不是空穴來風。
就像天元變成最古老的樹,長存不斷地為咒術界提供結界的支持,不再離開地宮, 是人而非人。
他難以想象五條悟也會變成那樣的存在。
即便那就是強大者、無上者都會同歸的末途。
他相信一個人是絕對無法前行的。
所以在所有人都看到了五條悟的強大的時候, 他卻不行。
不是什麼偉大的理由, 九十九朝隻是單純地覺得, 誰敢落在後麵,誰敢跑在前麵,就是他媽不仗義!
這種時候能把夏油傑拉上一把和把五條悟踹下神壇的,隻有累死累活又不得不做的自己了!
以思想擊敗思想, 以力量擊敗力量。
這就是九十九朝想要做的。
從前他對於身邊的人的影響都是潛移默化又慢速的, 因為他在潛意識之中知道自己是旁觀者、是見證者, 好像看到彆人的成長與豐收就能一起歡喜。
——現在他可不想這麼做了。
現實已經出了問題, 他就必須要在他們最自大的地方扇上一巴掌, 才能去問他們要走的路是不是真的毫不後悔。
漆黑的咒具長刀碎成千片萬片飛起, 咒力和妖力激蕩在結界內部。
這是一個無風無雪的天氣,微雨可以儘快濕潤下揚起的煙塵,經驗老道的咒術師一看,就知道這是個絕對封閉的最佳戰場。
咒力帶來的逼仄而沉重的壓力下降,最強大的咒術師永如神明一般立在最高處,俯瞰大地。
而大地妖氣蒸騰,染紅了少年的眼角,在他抬眉時形成綺豔的細細曲紋。
如果伏黑惠還有空閒看過來,絕對會詫異地發現,這兩人現在才真正地動起真格。
二人交手,躁動的力量掀起狂風,力量的浪濤在二人之間數次改道!
某一刻,庭院裡的大陰陽師突然有感,倉促抬起雙手,接住了被打飛來的少年滿懷。
九十九朝:???
這裡是夢境的裡側,什麼情況下人才會做夢?
九十九朝發現這點後都楞了一下,立刻咬牙切齒地從雪白的衣袖間爬起來,“混蛋,居然敢下那麼重的手!”
安倍晴明幽幽歎氣。
“看我不給他來點顏色看看!”
庭坪內的水池不住激蕩,九十九朝幽黑的意識片刻就清醒了過來。
他抬臂,骨骼裡傳來細密爆響後,像是努力驅動鏽化的關節,勉強再度揮動起來。
他現在的身軀雖然是半妖,但不代表一個勁地被掄到鋼筋水泥上可以毫發無損,再加上沉屙的隱患,每次被揍飛的時候,都會有式神從繞在他身邊飛舞的繪卷中出現接住他。
五條悟注意到了這一點,還清楚他一次隻能召喚出一個式神,隻是在切換間十分迅速,才讓人覺得花樣百出,實際上他揮出的刀與施展的術式都是由一個個式神展現出來的力量構成的。
可再迅速,也不過是相較於其他對手的速度。
放在“最強”的麵前,五條悟輕易地就抓住了一次擊飛的空隙,流星般欺近少年的眼前。
黑與紅之間,驟然縮起的瞳孔倒映著五條悟的帶著好似盛怒與極度興奮的表情,一雙蒼瞳中內的情緒霸道得要把人生吞活剝!
沒有誰能在這樣撲麵而來的罡風和灼熱滾燙的視線中動作,但九十九朝卻手指一彎。
電光火石間,眼尾上挑綺麗萬分的少年卻出乎意料地,彎起眉眼,笑了起來。
九十九朝對這一擊不閃不避,生生被五條悟拳風貫穿了胸腹!
既然知道會被抓住這個空隙近身,他怎麼可能放過這樣落下陷阱的機會。
五條悟動作因此一頓——不是因為自己的一擊得手或者對方居然硬吃傷害,反而是因為……九十九朝的確笑得太好看了。
好像帶動了腦海浮出的畫麵,回到那個有著祭壇與黑蛇的森林之間。
帶著一絲能輕易勾人心弦的狡黠眼神與狐與生俱來的氣質,近在咫尺的這一笑裡,一個領域展開了。
風聲、雨聲和石頭碎裂的聲音一齊靜止。
如果說九十九朝設立下的結界是籠罩著校園的球狀的帳,那麼現在這個結界就像是一顆水晶一樣的圓球,被一隻粉紅而圓滾滾的前足給輕輕壓在了爪子下。
式神,食夢貘。
微雨的天空定格,所有的雨珠停在了空氣中,無數懸浮的水珠倒影著像是即將要擁抱的二人,不再下墜。
這些雨水的靜止,就像是兩個月前廢城中的刀光。
幻境,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