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衣櫃是老式銅鎖, 並沒有多結實, 林嵐運足力氣幾下就把大鎖劈開。
她打開櫃子一通掏。
之前韓青鬆拿回來的棉被、布、罐頭, 她統統掏出來。
娘的,吃著他們的,還打她兒子,她再也不慣著他們!
掏著掏著, 從一雙小鞋裡掉出一紮子錢來,還從櫃子底下露出一遝子單子, 竟然是韓青鬆寄回來的彙款單子和錢!
林嵐把錢塞自己口袋裡,把彙款單拿起來,隻見用粗麻繩釘著,好厚一本呢。
如果不是韓青鬆彙錢, 這個家除非糶糧食否則根本沒有一點現錢。
畢竟工分都要換糧食, 還得養著倆不掙口糧的,如果不是韓青鬆補貼,吃飯隻怕都吃不起。
大衣櫃裡還有一個木匣子, 鎖著呢, 林嵐給搬出來。
韓二嫂衝進來,“林嵐,那可是娘的錢匣子, 你不能動!”
林嵐睥睨了她一眼, “我猜這裡麵也沒有多少錢, 還都是俺家孩子爹寄回來的。”她甩了甩那一大摞彙款單子, “看見了, 這都是孩子爹彙款的單子。”
按照她對老太太的了解,分家的時候肯定把錢藏起來,把一兩百放在錢匣子裡,這樣對半分自己也頂多能拿一百塊。
再看韓金玉穿著新皮鞋,新衣服,她猜現在這裡麵不會超過一百塊。
這個錢就當給老太太養老的,剩下的她笑納了!
當初韓青鬆寄錢回來,老太太說得好聽,“娘給你存著,等你結婚給你。”結果等他結婚了,韓老太太又說,“娘給你存著,等以後給你”,說白了就是不想給。
她冷笑一聲,把那一遝子彙款單子放在笸籮裡,連雞蛋帶被子一起抱走,走到門口還想把筐子拎上,無奈手不夠。
這時候黑暗裡竄出個孩子,“娘!沒事?”
是二旺。
林嵐趕緊道:“沒事沒事,快把筐子挎上咱們回家。”
二旺一摸筐子裡有三隻雞,驚呼一聲,“娘?”
林嵐笑了笑,暢快道:“沒事,以後有雞蛋吃了。”
他們有事才對!
到了家,她讓二旺把雞放雞窩裡,翅膀早就被老太太剪掉,那雞飛不起來的。
她則把雞蛋拿進屋,讓麥穗生火。
麥穗看那麼多雞蛋,驚呆了,“娘?”
“生火,給你們做水泡蛋吃。”吃到肚子裡才算自己的。
五個人,林嵐下了十個,剩下放小甕裡醃著。
十個雞蛋,比嫲嫲給小姑小叔**蛋還大手。
麥穗已經說不出話來。
林嵐道:“閨女,你放心,娘對你們,絕對比你嫲嫲對小姑小叔好。以後咱們努力賺錢,一家人過好日子。”
麥穗眼淚都出來了,“娘——”
水泡蛋就是燒開水的功夫,幾分鐘就好,林嵐讓三旺和小旺也起來吃雞蛋,吃飽飽的再睡。
就倆雞蛋,小孩子消化快,不會積食。
讓孩子吃雞蛋,林嵐又讓他們把門關好,她要去找老支書評理。
二旺拿著棍子,這一刻仿佛三旺附體,“娘,我陪你去。”
林嵐摸摸他的頭,“不用,你好好保護姐姐和弟弟們。”
她叮囑孩子幾句,讓他們不用怕,隻管在家裡睡覺,她則拿著彙款單子就去韓永芳家。
村裡支書和大隊長的分工也明確,上學、村務以及跟文化有關的找支書,乾活上工的事宜就找大隊長、隊長。
當然,一把手還是老支書,也就是現在的村革委會主任。
相對來說山咀村的民風還是正常的,文G的時候,彆的村很多貧下中農會鬨騰的都借機上來當上了革委會主任以及其他乾部,把之前的支書和大隊長都壓下去,批D的批D,撤職的撤職,多慘的都有。
山咀村之前的支書就是現在的主任,其他乾部也沒有大換血,基本都是老百姓認可的。
畢竟村裡幾個大姓為主,家族影響力還是很大的,不至於一下子就被翻了車。
老支書韓永芳也是出了名的硬漢,年輕時候有個外號,叫大狼。
說的是他參加八路之前,在村裡就是個厲害的,去外地扛活的時候打過狼。
後來參軍扛槍,也是個狠角色,可惜手受了傷早早複員回家。
回家以後他先當了民兵隊長,後來一步步的就當上了支書,一轉眼也十幾年過去,他的地位無可動搖。
雖然不少人不滿意他專橫霸道占著位子不給年輕人機會,卻也撬不動他的位置,尤其老人家有個什麼矛盾都愛找他評理主持公道。
全村人又服氣又害怕的,韓永芳說話,好使。
不管人家說韓永芳多霸道,林嵐覺得其實他還挺好說話的。
他並沒有瞧不上原主,哪怕鬨得雞飛狗跳,他還是勸和不勸分的,讓韓老太太彆太慣兒子媳婦兒的屋裡事兒。
而且他還借了一口袋玉米麵呢,她承情的。
林嵐對他印象不錯,有事也喜歡找他,並不犯怵。
走到老韓家那趟胡同的時候,她聽見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慘叫,嘖嘖,簡直是世紀大災難一樣。
看來老太太回來了啊。
她走到門外,就聽見老太太殺豬一樣的喊,“快去找支書來評評理,婆婆不在家過來偷雞,這還得了?快,找人把她給我抓起來,送公安局!批D!必須批D!”
她又罵韓大嫂和韓二嫂,“你們都是死人爛木頭兒?乾什麼不攔著她?”
韓二嫂叫冤屈,“娘啊,她拿著斧頭要砍人,我們哪裡攔得住啊!”
韓老太太等人從公社回來,一回家就聽見閨女哭得那個慘,她趕緊跑回家,就發現家裡跟遭了賊一樣。
兒媳婦兒說那潑婦來把雞搶走了,還把雞蛋也搶走了,閨女就喊著說潑婦拿斧頭砍人……
其實之前韓金玉喊的時候,韓永芳在家裡喝小酒呢,懶得管,其他乾部一聽是林嵐撒潑他們更不管。林嵐撒潑這是常事,反正不是上吊就是喝藥,多半都是嚇唬人。他們估摸著這一次肯定是因為韓金寶去鬨事還打了三旺,林嵐忍不下這口氣,又要尋死威脅人。
韓青雲還著急呢,“爹,你不去瞅瞅?”
韓永芳滋溜著小酒,“這一天天的累死我了。看什麼看,都不用去看。”
“萬一她再喝藥……”
“就你們這眼神兒會看什麼?你看她那樣,像是上吊喝藥的?讓他們自己家鬨騰去,鬨騰鬨騰也好,省的憋出大事兒來。”
那媳婦兒從喝藥以後看著精氣神就不一樣了,待人接物很正常,甚至還文縐縐的,對孩子也比以前上心一百倍,一看就是想過日子的。
看她剛才著急孩子那樣,就不像是尋死的,拿斧頭估計去婆家出氣呢。
讓他們鬨騰去。
韓永芳不出頭,其他乾部自然也不出頭。
乾部不出頭,韓老太太在家裡哭天搶地的,跳著腳讓倆兒子去把林嵐綁來。
韓大哥卻不肯動,“金寶去砸人家缸,還把三旺打成那樣,當娘的能不氣?出出氣……”
“放你娘的狗臭屁!”韓老太太揚手就給他一個巴掌,嚇得在場的人都一愣。
老韓頭都愣了,大兒子從小懂事,就沒挨過揍呢。
韓大嫂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這是乾啥?這是乾啥?累死累活地養一大家子,還錯了不成?”
韓老太太喊著讓他們去把雞和雞蛋奪回來,她氣呼呼地往屋裡去想數數雞蛋少了多少,結果視線一瞟就看到了被劈開的鎖頭。
“啊——”她猛得衝過去要把大衣櫃打開。
韓二嫂還過去邀功,“娘,錢匣子在這裡呢,沒動,好好的呢。這可是我拚死搶下來的,差點就被那潑婦搶走了。”她知道老太太都把錢和各種票藏在這個匣子裡。
韓老太太不知道哪裡迸發出來的力氣,一下子把韓二嫂推個跟頭,猛地把大衣櫃打開,就見衣服散亂,那支繡花的小鞋已經露出來,裡麵空無一物。
“娘啊——”韓老太太慘叫一聲,但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咕咚,一頭栽在地上。
…………
韓二嫂都懵了,自己把錢匣子搶下來,老太太咋還不樂意呢。
她顧不得委屈,趕緊去扶老太太,掐人中,“娘,娘!”
老韓頭立刻就明白怎麼回事,老婆子肯定把大頭的錢藏著呢,看樣子是被翻走了。
老婆子這是受不了打擊,活生生給氣昏了。
其他人除了韓大嫂,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尋思錢匣子好好的,老太太怎麼還氣暈了。
韓金玉看看也就被林嵐拿走一床被,還是三哥拿回來的,一床破被丟了就丟了,何至於氣暈。
老韓頭幾個把老太太抬炕上,掐人中,撫胸口,好不容易救醒。
老太太又叫了一聲,“快,快……老頭子快去找她,要回來,要——”
不過是瞬間,眾人就覺得老太太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
韓金寶還躺在炕上說要打這個打那個的,卻沒人顧得上理睬他。
老韓頭答應親自去找韓永芳來主持公道。
韓金玉說要去作證,跟著她爹去了。
結果到了韓永芳家,發現林嵐也在呢,桌上擺著一本麻繩裝訂的厚厚的彙款單子。
韓永芳念韓青雲在一旁劈裡啪啦打算盤。
老韓頭腦子就嗡的一聲。
韓永芳朝著他點點頭,“老弟你來的正好,坐,等會說話。”
韓金玉指著林嵐罵道:“你快把偷走的雞、雞蛋還有被子,還有娘的錢交回來!”
老韓頭卻渾身發虛發軟,總覺得好像一張老臉連帶著全身的皮,都在這一刻被人硬生生的,血淋淋地撕下來一樣。兒子寄回來的錢具體多少,他沒算清過,但是絕對比一百塊多了很多很多。
那劈裡啪啦清脆的算盤聲,就仿佛是敲擊在他靈魂上的叩問聲,讓他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呼吸困難。
“爹,爹!”韓金玉原本扶著老韓頭,這會兒發現他一下子出溜地上,急了。
韓永芳:“快掐人中。”
韓永芳的老婆子上前連掐帶捶的把老韓頭給弄醒。
老韓頭咹咉一聲長歎,“老三媳婦,你就給爹娘留點臉,行啦,你拿走就拿走,爹娘不計較啦。快家去,彆丟人了。”
林嵐義正言辭道:“爹你說的什麼話,我可沒打爹娘的臉。我得算算孩子爹賺回來多少錢,小姑小叔花了多少,到時候一筆筆的彆忘了還給我們。”
“什麼?”韓金玉怒極,“你是不是瘋了,我花我三哥的錢,還還給你?那時候沒分家,三哥賺的就是家裡的,就得給娘,娘說給誰花就給誰花!”
林嵐冷笑,“你說了不算。今兒我請老支書給算清楚,明兒我就去公社公安局告狀,韓金寶偷花三哥的津貼,卻把自己的嫂子、侄子侄女差點餓死,不讓上學。分了家還上門行凶,差點把侄子打死,還把三哥家給砸了個稀巴爛。”
林嵐眼裡直冒冷光,“你們給我等著,不還錢就坐牢。還有你,穿得像個城裡人,辦的是齷蹉事兒。吃著我的,花著我的,還讓我閨女給你當丫頭,你是那資產階級大小姐還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你這是腐化思想,要鬥S批X!鬥的就是你這樣的!你給我等著!”
韓青雲打算盤的空裡還抬頭看了她一眼,“金玉妹子,就衝你和金寶倆的名字,都很容易被鬥呢。在村裡不要緊,去了縣城……”
韓金玉腦海裡一下子想起那些批D場麵,尤其是他們批D老師和同學的場景,剃陰陽頭、掛大牌子、罰跪、吊起來打……這要是把自己推上去,她不敢想。
“你敢,你敢,不要,不要……”
她渾身抖若篩糠,趴在炕沿上,“大爺,你可得救救我啊。”
韓永芳歎了口氣,“不是我。”
這時候賬算完了。
韓青雲驚呼一聲:“哎呀不得了,俺青鬆哥這麼能賺錢呢?這十來年他一共寄回來7521塊錢,我滴乖乖!”
林嵐也驚呆了,她盤算著韓青鬆能掙五千塊,沒想到竟然這麼多!
想想也是,他敢拚命,拿的大部分是各種補貼和獎勵,而不是津貼和工資,甚至可以說是買命錢。
有時候津貼才17塊,他卻能拿到30塊,工資21塊,他拿到四十塊。
他其實在外麵很拚命,就為了多賺錢寄回家,經常是雙倍三倍的拿獎金。
可韓老太太和小叔小姑根本一點都不感激,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簡直太可惡了。
這一次分家以後,林嵐本來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計較從前那些。也是給老韓頭留麵子,給韓青鬆麵子,畢竟是他爹娘。
沒想到韓金寶竟然趁著三哥不在家上門撒潑欺負人,最關鍵的是他居然那麼狠心把三旺打傷了。
如果隻是砸了她的缸,她也就是打回去,可他打傷了孩子,她就不能讓他好過!一輩子都彆想好過!
她不管他是想出口氣還是怎麼的,反正就是得罪她了,就要讓他受到懲罰。
屬於她的錢,拿回來!
欺負她的,找補回來!
打她兒子的,打回來!
林嵐哼了一聲,“分家我就分到一百塊錢。往年總共拿到也沒有三十塊錢。結婚以前的390塊不說,就說結婚以後的,就算養老,也得分我們一半。刨除買糧食買彆的,起碼也得給我3000塊。”
在這一年花不了十塊錢的年代,過去這些年她和孩子的生活成本都低得可憐。
老韓頭都要吐血了,“哪裡有七千,哪裡有那麼多?”
他其實一直不知道兒子具體寄回來多少,畢竟他不會算賬,老太太也不咋會算賬。按照他粗略算算,感覺怎麼也有三四千。錢都是老太太拿著,怎麼花也是她說了算,老韓頭還真不知道。
但是老婆子給兒女買高檔品,大家都看在眼裡,甚至給娘家侄子錢花,這個他約莫是知道的。
隻是林嵐要三千塊,他感覺要瘋了。
那天晚上他看老太太數錢,數了好幾次才數明白,好像有一千五百多塊。
他的意思是拿五百塊給老三,被老太太捶了,說頂多給二十。
後來老太太就拿兩百出頭放在錢匣子裡,分家那天老頭兒就咬著牙拿出一百給老三家。
哪裡知道竟然是這麼多。
韓永芳卻沒羨慕,反而歎了口氣,“老弟啊,這都是青鬆那孩子的賣命錢啊。一個農家小子,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去當兵,能寄回這麼多錢來,數遍他們部隊裡,估計不超過一巴掌。”
林嵐就咬著牙要三千塊,少一分不行,否則就告狀去。
老韓頭哭喪著臉,“老三家的,你這是要逼死爹娘啊,讓爹上哪裡去給你弄三千塊?砸了我們這兩把老骨頭也不值當五百塊錢啊。”
林嵐冷冷道:“那就讓他倆還。反正老太太有錢都給他倆敗壞了,一個打扮得跟資產階級小姐似的,一個就跟封建社會大少爺一樣,整天不是下館子就是看電影。”
這時候物價低,那是農民自己吃飯,在城裡下館子,一頓飯幾個人怎麼也得三四塊錢。
聽二旺和麥穗說,韓金寶隔幾天就去下館子,還經常買那些不要票的高價品送女孩子討好人。
“韓青鬆同誌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家裡吃不飽穿不暖,沒學上,你們卻揮霍他的血汗錢!你們這是還在那在革命的對立麵,這是腐B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