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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死一般的寂靜。
幾隻碗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打著轉。
另外就是韓老太太、韓大嫂等人急促的呼吸聲。
堂屋的韓青鬆麵不改色, 似乎既沒有受到驚嚇也沒有覺得意外, 他拍拍林嵐的背安撫她, 又給大旺一個眼色, 示意他領著弟弟妹妹先回家。
大旺會意, 立刻拍拍二旺的肩頭。
二旺和麥穗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呆住,麥穗還下意識地捂著小旺的耳朵。
兩人見大哥讓他們先走,二旺就把小旺抱起來, 拉著麥穗和三旺先離開,免得給大人添亂。
三旺不肯,還躍躍欲試想進屋瞅瞅,被大旺一把揪住領子。
大旺看好田和穀米兩人傻了一樣站在堂屋裡, 一動不動, 似乎不知道要怎麼抉擇才好。
好田的臉色複雜,痛苦難受又覺得難堪丟人。
他轉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走到院子裡, 大旺一把抓住他, “你乾嘛去?”
好田眼睛紅紅的,表情木木的, 一個字說不出來, 那樣子就像要哭哭不出來似的。
大旺拍拍他的胳膊,指了指屋裡, 示意他,你娘在那裡, 你要去哪裡?
好田愣了一下, 看著大旺。
大旺眼神冷冷的, 撇撇嘴,然後拎著三旺往外走。
三旺不想走,腳上踢騰著想留下看熱鬨。
他張著嘴怎麼都閉不上,這會兒渾身熱血沸騰突然想唱戲,但是一句戲詞也想不起來。
他又傷心自己果然傻得救不回來了。
難受,想哭。
“哇~~”屋裡小富大哭起來,看著滿地的肉啊、魚啊、雞肉啊,他都還沒撈著吃就被大娘摔了,“哇哇哇~~~”傷心得感覺像被娘遺棄了一樣絕望。
小富一哭,高粱也跟著哭。
大人們反而死一般的安靜,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或者不知道應該怎麼麵對這樣的狼藉。
誰也沒想到向來最任勞任怨的韓大嫂,突然就爆發了。
林嵐可能會發瘋,韓二嫂可能會發瘋,就是想不到韓大嫂會。
上一次打架,韓老太太讓老大打她,韓大哥自然不會打老婆,卻也夾在娘和老婆中間為難,對老婆說了幾句重話,還被韓大嫂氣急撓了兩下子。
那時候韓大嫂雖然委屈,在屋子裡哭得死去活來,也並沒有對老太太怎麼著。
這會兒,忙活好幾天,大過年的,怎麼突然就抽風了?
韓金玉直接呆了,一動不動。
韓老太太先回過神來,氣得直哆嗦,指著韓大嫂:“你、你、你這個潑婦!你給我滾!我們老韓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媳婦兒,你這個惡毒的潑婦,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韓大嫂也快四十的人了,兒女都已經長大,老太太居然用這樣惡毒的話罵她。
她眼睛通紅,目光陰狠,看起來要撲上去咬死老太太似的。
“老大,你還愣著乾什麼,還不趕緊把她給我送回娘家去!我們老韓家要不起……”
“不用你送!”好田突然衝進來,一把扶住韓大嫂,“我娘、不是沒……兒子,由不得你們這麼欺負!”
一開口他說不順溜,聲音也衝不出來,可當第一個字衝出來以後,喉嚨裡那把鎖就仿佛被無形的刀給劈開,渾身充滿了勇氣。
韓老太太更怒了,渾身哆嗦得不成樣子,“你、你、你這個不孝的子孫……”
穀米看哥哥扶著娘,終於也衝破內心的羞恥和迷茫,跑上前扶著韓大嫂另一條胳膊,雖然不敢說話,卻也緊緊地扶著。
突然有人支撐著自己,韓大嫂一下子軟了,跟骨頭被人抽走一樣虛弱無力。
原本她憑著一股子勁,要發泄一口惡氣,可她也沒想好到底要怎麼著。
離婚是絕對不可能的,丟不起那個人。
娘家也不可能讓回去丟人。
而且她也不想離婚,女人離開自己男人和孩子,還能乾嘛?
她還有孩子呢。
這會兒她心虛無力,有些頭暈惡心,甚至有些後悔自己鬨騰,生怕男人真的聽老太太的離婚把自己趕回娘家。
要他敢這樣說,她就去跳河,死也不能回去。
死了一了百了。
事情發生了,是憑著一股子火氣和衝動,事後怎麼收場,才是最頭疼的。
這時候需要一個有權威的人來主持大局,霸道簡單地鎮住不同的聲音,來告訴他們應該怎麼做。
韓青鬆安撫了林嵐,走進屋裡,拍拍好田的肩膀,小夥子知道護著他娘,也算長大了。
他示意好田和穀米把韓大嫂扶回房去。
韓大哥已經不知道怎麼辦好了,看著地上一地的碎片和湯湯菜菜,呆若木雞。
他努力想做個好兒子做個好男人做好父親,可似乎什麼也沒做對,過年本來開開心心的,怎麼就這樣了。
打老婆他是不可能打的,離婚休妻更不可能。
可讓他丟下爹娘不管,他也狠不下心來。
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突然抱住頭,壓抑地哭起來。
韓老太太還在罵,然後又哭,哭自己命苦,年輕的時候被婆婆拿捏,打壓,年老了又被兒媳婦兒磋磨,“我早晚死在你們手裡啊……”
韓二哥和韓二嫂根本不想那麼多,他們隻是有飯就吃,有活兒就乾,能偷懶就偷懶。
這會兒韓大嫂崩潰了,他們就當她氣不過,發泄一下,無非就是想鬨騰著分家,不想一起過了。
可分家這話,韓二哥可不敢說,他也不想說。
不分家,大家一起,他也能省心。
他是真的不想分家。
大家一起乾活,大哥乾得多,爹也能乾。
回到家裡,大嫂做飯收拾家務,娘還偏心兒子,讓他吃好的吃得多。
要是分了家,裡裡外外都要自己乾,哪裡有那麼好的事兒?
所以他不想分家,他覺得大嫂、林嵐這些想分家的也不對,自私,隻管自己不管老的。
老韓頭兒摸出煙袋鍋子開始嗒嗒抽旱煙,一邊抽一邊咳嗽,然後又歎氣。
人心散了,家也不好管了。
孩子都大了,不拿他們老人當回事了。
哎……也該分家了。
他愁得眉心就皺成個川字,低著頭悶聲不吭。
韓老太太又哭又鬨的,非逼著老大把媳婦兒趕回去,“中,你們這些不孝子孫,今日就有她沒我。你不把他送回去,就彆要我這個親娘了。金玉,去拿根繩,都嫌咱們娘倆礙眼,咱們一根繩吊死,他們就省心了。我的娘咹——老婆子沒活路啦——”
韓青鬆擺擺手,讓韓二嫂和她的孩子們都出去。
韓二嫂雖然日常偷懶潑辣,可真要是家裡有大事,老韓頭兒老太太發起火來,她還真不敢說啥。
更何況是韓青鬆。
這會兒他麵色更加冷峻,給韓二嫂的感覺,那真是一把刀,連帶著屋裡都格外冷颼颼的。
她趕緊帶著孩子們溜出去。
到了堂屋,她還朝林嵐笑笑,“老三家的,你可真厲害。”
每一次送東西不送東西的,都能讓這家裡打一頓,這會兒來吃年夜飯,喝!可了不得,直接讓老實的大嫂掀桌子了。
怕不是有毒!
林嵐白了她一眼,“你才知道啊。”
韓二嫂趕緊閉嘴,生怕林嵐打她,林嵐拿著斧頭劈老太太大衣櫃的彪悍形象可是深深地印在她腦海裡呢。
彆看她好撩騷惹事,卻也很拎得清知道誰厲害誰不能惹,現在林嵐就是山咀村她最不能惹的人。
她腦門磕的疤還在呢。
她很清楚,所以也隻是嘴上撩騷一下,現在並不真惹林嵐。
林嵐聽著東間一點動靜也沒有,心裡有些擔心韓大嫂會不會想不開。
韓大嫂這種人向來把臉麵看得最重要,以前輕易不和人家臉紅,重話也不說一句,哪怕有點什麼不好的,多半會忍下去。
家醜不可外揚,這就是韓大嫂的座右銘。
結果現在她被婆婆罵潑婦,要被趕回娘家去,而且擺明是不能和解的矛盾。
估計韓大嫂越想會越鑽牛角尖。
所以,林嵐想去看看,不管怎麼說,還是要勸勸。
韓二嫂嗤了一聲,“我說老三家的你彆去看了,人家難受著呢,你還去看。你說你是好心呢,人家還以為你去顯擺呢。”
林嵐道:“我真心實意就問心無愧。”
她進了西間,韓大嫂坐在炕上,身子抖得厲害,穀米抱著她的胳膊,嚇得哭個不停。
好田坐在炕沿上,也白著臉,“娘,你不用怕,俺爹要是敢離婚,我就……”他看林嵐進來,立刻起身,“三娘娘。”
林嵐點點頭,走到跟前,“大嫂。”
韓大嫂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可能被自己嚇到了。
她抬眼看林嵐,眼睛通紅,吸了吸鼻子,“他三娘娘,讓你……見笑了。”
“大嫂你言重了,沒人看熱鬨。真要是不行,就找找支書。”
必須得分家,守一起除了鬨就是鬨,而且韓大嫂和老太太鬨成這樣,已經撕破臉,是不可能再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的。
大家都不開心,不如早點分家。
韓大嫂流著眼淚,“你大哥他……他不肯啊。”
非要說什麼自己是長子大房,要負擔起照顧爹娘的任務,而且弟弟妹妹沒成家,他當大哥的不能甩手不管。
她免不了怨他,又心疼他那麼傻,看看人家老三,說分家就分家,那麼瀟灑,根本不管什麼爹娘弟弟妹妹的。
她一邊羨慕一邊又自憐自艾,忍不住又有些嫉妒。
明明本來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樣被老太太磋磨,一樣難受,可人家老三一家子就能分出去過好日子。
而自己卻要在這裡一直耗下去,甚至要耗一輩子,老太太不死,她就不能解脫。
韓大嫂突然覺得過不下去了,一天也不想跟韓老太太在同一屋簷下。
這輩子,能有那麼幾天不和婆婆呆在同一個屋裡,能過一下自己的日子,她覺得死也無憾了。
所以她真的寧願死也要分家的。
想著自己有時候嫉妒林嵐,說一些不明事理的話,她又內疚,更不好意思說什麼。
“大嫂,要不……先去我家住兩天。”林嵐道。
韓大嫂搖頭,“弟妹啊,我知道你是真心實意想幫我,我……哎,怕是過不下去了。”
林嵐安慰她:“大哥不會離婚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林嵐知道韓大哥是不想離婚的,韓大嫂自己也不想離婚,她自然也不會挑唆人家離婚。他們倆感情不錯,說白了就是老太太和韓金玉是攪家精。
最應該分出去的是她倆。
好田:“娘你彆怕!有我呢。我爹要是敢離婚,我就帶著你們搬出去。”
反正不會讓娘被趕回娘家去的,這麼大年紀,回去姥娘家也不同意的。
韓大嫂抓著兒子閨女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嗯,幸虧有你們,要不是有你們,娘我早就……”
好幾次氣得沒辦法,她跑出去站在河邊就想跳下去拉倒,可想想兒子沒娶媳婦兒,閨女還沒嫁人,自己這個當娘的再跳河,那不是讓人家戳自己兒女的脊梁骨?
好田突然對林嵐道:“三娘娘,你們原來住的那個屋子,大隊收回去了。”
林嵐點點頭,“還給大隊了,這會兒應該還空著。”
那屋子林嵐住過以後,韓永芳又收回去,他不肯隨便給人住,反正彆人有意見也隻能憋著。
好田就道:“三娘娘,能不能讓俺三達達和大隊說說,那房子借給我們住住。”
聽好田這樣說,林嵐道:“行,明天拜年的時候,我給你問問。”
現在她在村裡有地位,董槐花聽她的,大隊長支書對她也很好,根本不用找韓青鬆幫忙,她說就可以。
好田很感激,“謝謝娘娘。”
林嵐又安慰兩句,讓韓大嫂歇著。
穀米抬頭,怯怯地道:“娘娘,謝謝你。”
林嵐朝她笑了笑,“不用謝我,日子還是要自己過。”
好田能站出來支持他娘,林嵐挺欣慰的,對於自立自強的人,大家向來有好感,能幫的也願意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