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劍雲和羅海成對視一眼,默默地跟著進去, 韓局氣得有點暴躁啊。
找資料的時候, 劉劍雲悄悄給韓青鬆提供一些信息, 比如之前鬥爭的兩派。聽完以後, 韓青鬆沉默了一瞬, 與天鬥與地鬥,都不如與人鬥來的操蛋。但其實這世上所有的鬥爭, 幾乎都可以歸結為人和人的爭鬥。
天亮時分,韓青鬆終於在一份文件上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雖然青石公社幾個大隊關於申請分發口糧的文件被駁回, 但是關於返銷糧和口糧最終指示工作總結報告裡有這麼一句“x縣所有公社、大隊已經完成口糧分發、返銷糧取締工作。”
上麵縣政府、縣黨委的大紅印蓋得清清楚楚,半點不錯。不知道是誰動的手腳, 可能有人內心不安悄悄作弊, 可能有人不忍心那幾個大隊被連累,反正就留下這麼一份文件。
十來年,它躺在一頓塵封的文件裡無人問津, 讓青石公社三分之一的大隊白白受十年之苦。
韓青鬆把這份文件拍在桌上, 羅海成、劉劍雲趕緊湊過來看, 兩人激動得眼眶都紅了——也可能是熬的。有這份文件,就意味著韓局不需要辭職冒風險,也不需要威脅嘣了誰。
“韓局, 眼神犀利啊!”劉劍雲佩服得很,怪不得都說韓局眼神嚇人,這文件也害怕,非要跑到他跟前去露臉。
韓青鬆:“把這個給革委會看, 我去睡會兒。”
羅海成好好地抱著,可不敢弄丟,丟了他死一百次也贖不回來。
有這一份蓋棺定論的文件,後麵就沒什麼好爭論的。雖然玩的文字遊戲,可它是最終指示的總結報告,可以推翻之前那些駁回文件,就當有批準文件,可能不小心遺失大家沒見到,現在有這份那就一切迎刃而解,既不會有人為此尷尬,也不會有人為此惱火。
皆大歡喜。
接下來討論譚兆祥以及於抗日等人的罪責。
李副局:“譚主任也是執行公務,沒錯。”
高衛東:“於抗日也是為民請命,沒錯。”
李副局爪子都拍腫了,最後氣咻咻的,“大王莊哄搶糧食的王大順和王二順要殺!”
這個高衛東沒意見,他們雖然和於抗日出於一樣的原因,都是想要口糧,但是於抗日隻是藏起他們村的口糧,大王莊卻是直接去公社糧管所搶。
性質完全不同,槍斃不冤枉,如果不槍斃,以後有人有樣學樣都去搶?那還了得?
韓青鬆說睡一會兒,也隻眯瞪半個多小時。
羅海成讓韓青雲去守著他門外,醒了隨時跟韓青鬆彙報開會的事兒。
所以韓青鬆第一時間知道革委會都默認要槍斃大王莊幾個搶糧社員的事兒,他洗了把臉,戴上公安帽大步去了會議室。
“我提請慎重考慮,槍斃王大順兄弟就該槍斃譚兆祥和王健康。”
王健康是大王家莊的支書,今年他早早就把糧食都交上去,但是返銷糧和救濟糧又不發,結果把社員們逼急,有人就半夜去搶糧管所。
不能因為社員們搶糧食就槍斃,應該考慮到他們為什麼搶糧食。如果不是當初不按正常規定分發口糧,也不會有現在的搶糧食。既然當初不負責的如今不需要受到處分,那因此而搶糧食的又為什麼要被槍斃?
但凡有一口糧食糊口餓不死,就沒人去搶糧食,看小於家村就知道。
王健康沒有於抗日那種魄力,一味地討好公社乾部,更可恨的是他連為數不多的返銷糧和救濟糧也扣。
又是一頓拍桌子扯嗓門,可不管李副局怎麼跳怎麼罵,韓青鬆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生氣不退縮,最後李副局反而氣餒。
他扒拉了一下頭發,煩躁道:“我是為我?我是為了大家!”
在他看來要想位子坐得安穩,就得社員們本分,乾部們齊心。
可他似乎忘了,乾部們來自於社員,大家是一體的,而不是敵對的。
最終在韓青鬆據理力爭之下,大王家支部書記王健康開除黨籍判無期、大隊書記以及王大順王二順兄弟改判無期,押送山水農場勞改,其他搶糧的也根據情況各有判決。
就在李副局覺得事情結束的時候,韓青鬆:“應該徹查青石公社、各大隊的公糧、返銷糧賬本。”
青石公社每年的口糧和餘糧賣多少,返銷糧多少,自然有賬目可查,就算有假賬,社員拿到多少卻都有數,自然做不得假。一查就知道公社貪了多少,大隊乾部克扣多少,該處分的一個也逃不了。
隔壁的譚兆祥一聽,直接嚇昏過去。
革委會通過清查賬目、分發口糧的決議,成立了清查小組,由農業部長任組長,帶領工作人員清查一切賬目。同時重新核定幾個大隊的口糧分配以及公糧繳納數額,不但把今年的口糧還給那幾個大隊,還要對之前予以補償。補償方式則是以後每年繳納公糧的比例低一些,直到補平。
於抗日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哭得不能自已,跪在地上一個勁地感謝黨和政府。
最後李副局關於譚兆祥和於抗日的處分又跟革委會吵得不可開交,一開始非要殺於抗日,後來又說於抗日不殺,譚兆祥就不能殺。
就算青石公社的口糧和返銷糧數目有出入,可他譚兆祥能吃多少?畢竟從上到下很多人也受過好處的。
革委會投票決定,於抗日黨內警告記過,戴罪繼續當大隊支書,譚兆祥黨內警告記過降級調離青石公社。
至於十年前的文件“丟失”之鍋,就由文/革鬨事的學生和工人背,那時候打砸搶的,文件被破壞也是可能的。
雖然結果不儘如人意,可韓青鬆的目的達到。
畢竟能把於抗日保下來,還把口糧給青石公社要下來,他也不用辭職,實屬意外。
縣裡電話打到山水公社、山水農場、青石公社,各方立刻行動起來。
縣工作組也火速下鄉,接管、安排青石公社的後續工作,補發口糧等等。
韓青鬆吃過飯先去開會,不耐煩多呆,反正真相大白後續也沒他什麼事兒。他先去後勤支取摩托車的柴油,本來就隻能給三十斤,他愣是要了六十斤。
後勤部長都要哭了,但是被韓青鬆一瞪,他也乖乖地簽單子。
領了柴油韓青鬆就把其他的後續工作交給下屬們,他自己開著摩托車回家。
……
於苦菜可真開心啊,從小到大就沒這麼開心過!
“爹、娘,快點啊,大隊分口糧呢!
“我今年十歲了,我是不是能分兩百多斤?爹和娘能分將近四百斤呢,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我就說那是仙女姐姐來給我們送糧食的,你們非說人家是傻子,用窩窩頭換石頭。”
於苦菜的娘把家裡一個破被單子裹在身上,用麻神紮緊實彆掉下來,她實在是沒有能蔽體的衣裳。
她也歡喜得很,“娘錯啦,錯了,那是仙女,是仙女,給咱們送糧食呢。”
於苦菜的爹雖然沒說話,眼眶卻也紅紅的,他挎著家裡那個破箢子,於苦菜拿著簸萁。因為沒有像樣的家什兒,他們得一下下往家運。
左鄰右舍們也紛紛出來,連衣不蔽體的老婆子都把自己洗乾淨,有的裹著破被單子,有的真空穿著蓑衣,反正能蔽體就行,要出來看這盛況。
“分口糧啦,分口糧啦!”
“m主席和黨沒忘了咱們啊!”
這時候有人喊道:“上戶分口糧,不用自己去端!”
就有縣裡、公社以及山水公社的公安人員監督著本大隊的會計、治保主任等人趕著村裡唯二的牛車挨家挨戶地分口糧。
全村的社員都從家裡出來,站在街上等著牛車來給自己家送口糧,一個個眼淚嘩嘩流,哭得泣不成聲。
“終於有口糧啦!”
於苦菜等孩子們是最開心也最沒有負擔的,他們還有心思說笑。
一個男孩子笑道:“大王家莊從公社運糧食給他們發口糧呢,他們村好多人迎到村外頭大路上,高興得都趴地上哭呢!”
於苦菜:“我也想趴地上哭,我高興!”
分到糧食就開始歡天喜地地做飯吃,來不及推磨,直接用水泡泡小火慢慢熬,熬個小麥飯吃。
“分了口糧吃完飯就去下地,那棒子地裡草都老高了。”
“對對對,吃完飯就去。”
上頭下來的工作人員,從來沒想到吃飯也是一個這麼激動人心的美好字眼。
大家天天吃飯,雖然沒有頓頓大魚大肉,可總歸是能吃到的,不能頓頓白麵,二合麵雜合麵窩窩頭餅子還是可以吃到的。
可看小於家村這些社員們,能自己家正兒八經地吃飯,就已經是苦求來的幸福了。
曹乾事一直在給陳公安幫忙,他本來還不樂意來,覺得他是宣傳員不是苦力。可來了以後,把糧食分給社員的時候,看著他們激動得連聲道謝,看著他們從眼睛裡迸發出來的光芒,他突然有一種新的認識。
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他覺得爹和那些革命先烈們,想要保護的,想要爭奪的,就是這些。
他突然就充滿了乾勁,不再埋怨,還主動幫沒力氣的社員把麥子抗進屋裡。
看著社員們破敗的屋子,家徒四壁空蕩蕩的,他就覺得自己爹犧牲了,可政府和大隊給他照顧得很好,比這些人好多了。他應該感激,而不是不滿想要更多。
輪到於苦菜家,她不急著拿糧食,反而追著曹乾事問:“叔兒,林姐姐呢?她咋沒來呢?我們還給她找石頭呢。”
曹乾事一怔,叔兒?林姐姐?
於苦菜:“她很忙嗎?我們有糧食她咋不來呢?我讓她到我家吃飯。不給窩窩頭我們也給她找石頭的。”
曹乾事心裡酸酸的脹脹的,“林乾事她忙工作呢。”
於苦菜開心地笑道:“你幫我給林姐姐問好,讓她好好忙,等我攢了石頭背著口糧去看她。”
她很用力地說著口糧這倆字,充滿了自豪和感激。
曹乾事點點頭,“好,我告訴她。”
於苦菜就唱著跑掉的歌兒跑走了。
曹乾事說林嵐在忙,她當然忙啊,忙工作忙家裡。
不過她可不瞎忙,不管做什麼,她總是想找個效率最大化的路子,比如說批林批孔運動是她負責,她改成批判封建陋習。雖然這件事是她的功勞,以後給她轉正記分,她也不獨吞,把宣傳辦和通訊辦的人都拉上,讓他們一起參與進來。
有他們幫忙,再把大隊宣傳員們調動起來,山水公社的宣傳就輕鬆很多,她隻需要掌控大局即可。
所以她先到公社走一趟,或者去某個大隊走一趟,然後就可以自由活動。
她這幾天織毛衣呢!
林嵐要給三旺織毛衣,但是因為太忙總找不到集中的時間織,她又不好意思拿到單位去織毛衣,影響不好。好在麥穗平時也幫她織,小姑娘眼亮手快,有時候聽收音機那會兒都能織好多。現在織過半,林嵐想趕緊織好給三旺寄過去,這樣秋天初冬就能穿。穿著老母親牌兒毛衣,小三哥也能感受到她的愛,免得想家。
她在公社交代一下工作就想回家織毛衣、做飯,結果剛推著自行車要走,就聽見通訊女廣播員大喊著:“林乾事,電話,林乾事,電話!”
這時候大喇叭的聲音太劣質,嚇得林嵐一哆嗦,差點摔地上。本來自己要回家織毛衣就有點心虛,還以為被抓包了呢。
她支下車子,小跑著去了通訊組,“王芳,哪裡的電話啊?”
王芳笑得很是激動,“省城,林乾事快來,咱兒子來電話!”
林嵐:咱?……我就當你跟我開玩笑的。
她三步並做兩步上前,一把抓起話筒,“兒砸,娘可想你啦!”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傳來一道沉穩的男人的聲音,“林嵐同誌?”
林嵐:…………
她下意識地脊背一挺,看了王芳一眼。
話筒不密封,漏音,王芳自然也聽見了,歉意地笑笑,剛才的確是一個小孩子拿著話筒就喊:“娘,我可想你啦!”
林嵐立刻用正兒八經的官方普通話開始和人聊起來,打電話的竟然是首都國家遊泳隊的遊泳教練,姓卞。他表示三旺的素質非常好,雖然年紀還有些小,但是他想帶去亞運會上鍛煉一下。
林嵐拿著話筒有點懵,每個字都聽懂了,但是連起來就有些沒聽明白咋回事。
“教、教練,你說啥?”
卞教練輕輕一笑,耐心道:“韓旺民同學遊泳成績紮實過硬,我想帶他出國參加亞運會。”
媽呀!林嵐心裡嘩啦一聲,激動得不行,渾身血液往頭上湧,身體都有點微微發抖。不過聲音倒是穩住了,為了不丟人刻意收斂之後,顯得格外淡定。
她道:“卞教練,真的非常感謝你的賞識,這是我們三旺的機遇,你就是他的伯樂啊。就是——”
她頓了頓,那邊的人就略有點緊張,呼吸都能聽出來。
難道她不讓去?
林嵐繼續道:“卞教練,我們三旺年紀小,打小有點迷糊,大喇喇的不太會照顧自己。教練你可一定看好他,出國彆讓他走丟了。”
卞教練哈哈笑起來,“林嵐同誌不用擔心這個,我們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跟隨呢,還有翻譯。”
林嵐當然知道,但是囑咐還是要囑咐的,囑咐一下人家教練就會多上一分心。
卞教練道:“這一次打電話和家長溝通一下,取得你們的同意。後續的津貼和糧票,都有省體校督辦與家長聯絡,還請放心。因為韓旺民同學真的非常出色,所以我們打算給他加津貼和糧票當獎勵。這樣他以後一個月有56塊錢,34斤糧票……”
雖然錢和糧票很多,可林嵐並不激動。
她心裡還納悶,我讓兒子去遊泳是他喜歡又不是為了賺津貼的,這麼寶貴的打電話機會,咋不讓我兒子給我說說話,彆扯有的沒的!
好不容易等卞教練說得差不多,林嵐抽空道:“教練,三旺在不?”
卞教練讓她稍等。
林嵐豎著耳朵聽,電話裡卻沒什麼動靜,估計是被捂住了。
很快,話筒被拿起來,裡麵傳來三旺毫不矜持的呼呼喘氣聲,“娘,我可想你啦!!!”
林嵐的耳朵震得嗡一下子,她摁了摁耳朵,“兒子,小點聲。”
三旺立刻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娘,我知道啦,你悄悄跟我說,我悄悄跟你說,他們聽不見。”
聽著兒子用地下黨接頭的語氣,林嵐:…………這到底是怎麼啦?
林嵐:“兒子啊,你現在去省城,吃得好不好,睡得……”
“娘,我吃得可好啦。你在家裡也要好好吃飯。”三旺的聲音都帶上了淚意。
林嵐:“娘好著呢,一天三頓飯都吃得好好的。你睡覺注意安全啊,睡下鋪彆睡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