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世界謬誤’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一種錯誤的假設,我們下意識地、自然而然地認為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好人有好報,壞人會被天誅,糟糕的事不會無緣無故地降臨到一個無辜的人頭上,所以一旦有人受傷,就一定是因為那個人做了會讓他受傷的事,都是受害者的錯。”
“其實這種心理謬誤一般都是用在我們對彆人的看法上,就像現在如果突然有個人衝上來打我的話,哪怕是最短的一瞬間,可能也會有人在心裡懷疑是我做了什麼壞事才會被打吧~但是,挺可悲的是,當我們無緣無故受到傷害時,這種心理也照樣會冒出來——唔,從這個角度看,至少這個謬誤本身倒是挺公平的。”
讀者:“哈哈哈……”
蟄螢:“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麼這種心理謬誤——這種基於人類的自私本能,為了減輕自己的心理壓力,便將錯誤歸因為他人的心理謬誤會出現在自己身上呢?我想了好久,多少有了些自己的理解,隻是不知道對不對啊你們隨便一聽。我想,或許是因為把過錯歸於自己,讓我們有了一種‘這件事是我可以改變’的自信吧……”
“你們看,如果我們要讓自己承認這個世界並不公平、並不安全,就算我們很無辜、沒有做錯任何事,走在大街上還是會突然被人毆打搶劫,甚至會被殺死;哪怕僅僅是站在那裡,都會突然被人冷眼以對,被人嘲笑,被人謾罵……如果是這樣的話,不是太可怕了嗎?有誰會願意生活在這樣令人絕望的世界裡呢?”
“有時候有些真相實在太讓人絕望了,以至於我們情願欺騙自己,活在假象中。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那麼就把過錯歸於自身吧。都是我的錯,一定是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才得到了這樣的待遇,是我有問題。如果我改正了自己身上的問題,不做不該做的事,那麼我就不會再遭受可怕的待遇。”
“這樣心酸的想法存在於我們中的每個人心裡,當我們是一個人格形成時期受過傷害的人,那麼潛意識就會一直引導我們治愈自己,讓我們一直去尋找治愈自我的可能性。於是我們一再將自己置於會受傷的情境中,又抱著是自己有錯才會受傷的想法……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命運一再重演,身上的那道傷口越來越大,最後竟開始潰爛流膿……生而為人,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所以,就算有人想要放棄,有人再也提不起反抗的力氣,有人再也鼓不起勇氣,有人戴上假麵用虛偽的態度做回應,有人忍了好久後覺得實在無法忍耐於是就離開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吧?”
“……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是我太刻薄太偏執了也說不定,但是我一直覺得在人類社會中,有一種論調是很反人類的。那就是唾棄社會底層的渣滓,對那些一無是處的人冷漠無比。乍一聽很有道理啊,如果人人都不努力的話世界也好國家也好都不會變得更好,長久以往人類社會就完蛋了。所以要排斥那些沒用的廢物,有什麼不對嗎?”
“乍一聽是很有道理。但是我總在想啊,人類也是一種動物對吧?和獅子和老虎一樣都是動物。大家應該知道在大自然裡,有些野獸也有自己的等級森嚴的社會,例如螞蟻、蜜蜂、鬣狗之類的。”
“我聽過這麼一句挺帥氣的話:‘猛獸總是獨行,牛羊才成群結隊’。這句話才真地有道理啊我覺得,如果人類很厲害的話就不會組成國家形成社會了。就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會是那個沒辦法活下去的人,才要聚在一起,大家一起生活,互相保護啊。”
“誠然,在自然界,羊群裡的老弱病殘總是會被第一時間淘汰掉,可難道我們隻是動物嗎?我們隻是野獸嗎?人類之所以在這個世界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難道不是因為我們擁有智慧和感情,具備思考的能力……難道不就是因為在某些方麵,我們不僅不是動物,還是更接近於用自己的形象造人的萬物的父母嗎?”
“老弱病殘、一無是處、不優秀不厲害的人,難道就沒資格活下去嗎?就要默默地承受社會的排斥,被這個世間所冷待,被所有人遠離嗎?這樣的社會難道不是違背了人類之所以聚居的初衷嗎?我們的感情不足以讓我們包容、接受他們嗎?”
“我們之所以成群結隊,就是因為要保證自己在‘虛弱’的時候也能得到同伴的保護,這才是最基礎的社會道德。
就算一個人什麼都做不到,什麼也不了解也沒關係,和會把無法長大的幼崽咬死趕走的野獸不一樣,人類會幫助這樣的人,即使是這樣的人也擁有好好活下去的資格,擁有追求幸福的權力。人一旦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屬於他的未來就是他的私有物了,沒有人能蠻橫地定義、剝奪。”
“我們的社會如果不能讓其中最無能的人也可以好好活下去,那就是一個‘未完成’的社會。”
“……我說這麼多,你們可能覺得我偏題了,或者乾脆就是在發牢騷。但是不是的。我說的就是我的文學——如果我能如此妄言的話。我寫那些故事,清姬、骨女、橋姬……我寫這些女孩子,她們都好可憐,活不下去了,最後變成妖怪。可是她們憑什麼隻能是可憐的呢?為什麼她們隻有在變成可怕、醜惡的妖怪之後才能被人重視?那些男性角色也是,他們有的好糟糕,有的卻隻是在漫長的一生中做了一次不正確的反應而已,但是就這麼一次,他們就得喪命了。為什麼容錯率要這麼低呢?用那麼簡單的考題去考驗一個人,難道真地能得出這個人的全部真實嗎?好輕率啊。”
“我也是一個女孩子,我有一個喜歡的人,他是個男孩子(笑)。他離開了我。我說過我不恨他,因為他不是個壞人,也沒有做錯任何事,甚至沒有辜負我。隻是有時候一個人做了好事,不被另一個人接受,最後好事也成了壞事。”
“我那時候看到征稿的時候就在想,我要寫一個故事發泄一下,免得事情都憋在心裡讓自己難受……對了,這裡要強調一下,我那時候很痛苦哦,真的。但是我還是能想到用這種方法來自救,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即使我就是當事人,我也能毫不心虛地說,能這麼做的人算是了不起的,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這麼做的話就好了,那該少了多少紛亂和戰爭,多了多少愛與美的結晶呀。”
“所以其實,我來東京之前是很猶豫的,我心想、我這樣的作者也配談論什麼文學藝術嗎?如果讀者問我創作思路之類的……我要怎麼回答呢?現編也來不及呀……我糾結了很久,最後想清楚了。如果說在這件事上,我對文學並不‘誠’的話,那麼至少,讓我在麵對那些讀了我寫的的人時誠實一點,也算是亡羊補牢吧。”
“這就是我的真心了,和文學、和我的作品,確實是有聯係的,但和我的生活聯係要更為緊密一點。我也不知道未來我能不能創作出更具有價值的作品,創作出能被稱為藝術的作品,但至少此時此刻,我還在生活中取材,並對未來抱有希望。”
讀者:“我似乎聽明白了,蟄螢先生,其實您說的這些話,真正想說他給聽的人不在這裡吧?”
蟄螢:“你真地很敏銳啊!我聽說對於太過敏感的人而言,坦率就是一種暴力。希望我的坦率沒有傷害到你……唔,不能說完全是這樣,不過有一部分的我確實是這麼希望的沒錯。我希望他能聽到。我希望他能了解。我拿起筆、張開嘴,所有的源動力都是想表達什麼。而這種源動力在他麵前,通通都會化為‘想向他表達什麼’。嗯,我承認,是這樣的。”
讀者:“您還會繼續寫給他看嗎?還是說《雪女》昭示了您接下來要為自己而寫作呢?”
蟄螢:“我一直都是在為自己而寫作啊。”
讀者:“……啊、抱歉。果然是您會說的話啊。我明白了。那麼可以透露一下您接下來打算寫什麼嗎?還是誌怪題材嗎?”
蟄螢:“沒什麼不能說的,我準備寫神話題材的故事,大概……還是免不了以主人公的感情生活為主線吧,但主題的話,我想應該是一脈相承的。”
蟄螢:“呃……似乎時間也差不多了,該說的好像也說完了,但是看你們的表情,如果我今天就這樣扔下一大堆情緒垃圾和思想迷霧,然後不管不顧地走掉,那一定會被責怪吧?還好我有準備,你們看、我抄了小紙條哦。事先說明,我也不知道這兩段話是哪本書上的,隻是因緣巧合下聽到的。相逢即是有緣,現在我把這份緣分也傳遞給你們吧。”
「我們迄今為止探討過的所有哲學家們,都曾致力於一種無所為而為的努力想要了解世界。他們想象中的了解世界要比實際情形輕而易舉的多,但是沒有這種樂觀主義他們就不會有勇氣做出開端。他們的態度隻要並不僅僅體現在他們時代的偏見的時候,大體上可以說是真正科學的。但它不僅僅是科學的;他還是富於想象的、生氣蓬勃的,並且充滿了冒險的樂趣。他們對一切事物都感到興趣——流星和月蝕,魚和旋風,宗教和道德;他們結合了深沉的智慧和赤子的熱誠。」
「一個烏托邦必須能體現它的創造者的理想。
我們可以把“理想”定義為某種並非以自我為中心而被願望著的東西,從而願望著它的人也希望所有彆的人也能願望它。
用這種方式我就可以建立起一套看起來好像是非個人的倫理,儘管事實上它所根據的依然是我自己的以個人為基礎的願望——因為願望始終是我的,縱使被願望的東西和我個人沒有關係。」
用大概要幾十年後才會出版的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中的兩段話給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做一個解說和支撐後,小野寺螢覺得這次演講可以結束了,她杯子裡的水已經喝完了。
穿著和服的少女收拾著紙張和筆準備跟出版社的工作人員走,轉身離開原位後突然被身後有些熟悉的聲音叫住。
她這幾個小時經常聽到這個聲音,是那個很敏銳的人。
那個人叫住她,沒頭沒尾地問:“蟄螢先生,因為私心而踏上這條道路的您,今後準備怎麼做?”
蟄螢微微一怔,回眸,思忖片刻,淺笑。
“我打算從石頭裡擠出血來。”
蟄螢對這個現在她並不認識,但未來會是她的個人傳記和研究解析領域最具權威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