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寺螢鬆了口氣,然後用力地咬住了手指,用疼痛壓下一切情緒。
沒錯,現在不是說什麼本性本心之類的東西的時候,她真地應該適可而止了,她不能再總想著自己了。
冷靜。
冷靜下來。
沒什麼不好接受的。
自己說的話難道自己都做不到嗎?
沒錯。
冷靜一點,理智一點。
……
小野寺螢還沒給自己做完心理工作,衛生間的門就開了,步伐遲疑的那個人沒了之前那副頹唐的模樣,衣服也穿得整齊,頭發也梳得分明,一張比之一年前有了棱角的臉龐很白,是那種青白色,眼下的青黑很顯眼,唇色泛紫,總歸是一副不健康的樣子。
看得出來,大庭葉藏努力想維持一點體麵,至少彆讓自己丟掉最後一點尊嚴,然而他邁的步子越來越小,速度越來越慢,瑟瑟縮縮的樣子,明明不過五六米的距離,竟被他走出了一生一世的遙遠。
小野寺螢忍著,全都忍著,硬生生等他走到自己麵前了,見他不準備坐下,又忍著不把他拉過來坐到自己身邊,而是站了起來,看著他。
戳破了自己撒給自己的彌天大謊後,原來一切都那麼簡單,腳踏七彩祥雲的英雄根本就不存在,現實生活中隻有一隻渾身是毛還長著跳蚤的臭猴子。
她說的那麼冠冕堂皇,其實還不是把人當作、視為和自己隔了一道名為“文學”的牆壁的,書裡的人。
書裡的人,酗酒表現出他的失意,嘔吐表現出他對現實的冷漠而對自己的漠不關心,像個底層人渣一樣生活表現出他那顆不染汙垢的心是何等珍貴且惹人憐愛,他的所有缺點所有毛病所有人性的劣根性……通通表現出這個人是何等的貼近人性的本真,是能連接讀者思維深處的文化焦慮和壓抑情感的優秀作品。
名作。
即使是現實生活中,酗酒吃藥出軌不會生活的太宰治也依舊有一個又一個的女人為他犧牲,津島美知子是何等無私偉大,以至於讓人都不忍怒其不爭。
可是小野寺螢不願意當那個無私偉大的人,更不願意犧牲自己,用聖女的姿態當大庭葉藏的港灣。
她就是不願意。
一開始的時候她就說過了,她做不到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曆經九九八十一難就為了救一個人——尤其是在這些苦難本該由那個人親身經曆的前提下。
她確實是一個自私的人,天性中的刻薄讓她無法因為他人的不幸便滿懷悲憫,她可憐那些墮入深淵的人,但如果那些人有一件事做得不順她的心,她就忍不住要抱以嘲諷,尖酸地放馬後炮,道都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才會倒黴。
公平世界謬誤。
這是公平世界謬誤的作用嗎?
還是說僅僅是因為她身上的劣根性?
小野寺螢不明白,她已經喪失了最讓她自豪的一點,她已經承認了自己根本沒資格說“至少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這句話。
她不明白,卻也無心現在去思考。
她已經不打算繼續放任自己去做那惡習,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大庭葉藏當作打磨自己靈魂的工具——不,她不想再這麼自私了,她不想再一直想著自己了。
那些形而上的,概念性的,思想方麵和人格方麵的問題,那些屬於她的問題,她不打算讓它們一直擠占她和大庭葉藏的相處時間了。
就是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再想著這些事,所以之前才會一直沉浸在幻象裡。
她承認,事實上,整日對著大庭葉藏高談闊論喋喋不休那些高大上的似是而非的理論和情懷的她才是那個更現實的人,而心神無時無刻不被現實的麻煩困擾折磨著的大庭葉藏才是那個擁有一個純粹的詩心,以至於根本無力再把精力放在俗世中的人。
或許,從一開始,他們都互相蒙蔽了對方,又自我欺騙了。
“……你頭暈不暈,要不要躺會兒?”小野寺螢站起來,看著大庭葉藏,問。
大庭葉藏的目光很值得一提,他的視線是飄忽的,隻餘光一直籠著她的身影,仿佛一陣風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四麵八方地吹,其目的就是為了不斷地路過風眼。
不知道是不是醉酒後的思維遲鈍,大庭葉藏過了幾秒才輕輕地搖頭,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說。
小野寺螢想了想,又拉過他的衣袖,半強硬地把人往床上帶,“還是躺著吧,喝醉了總歸不舒服。你清醒了嗎?知道……現在什麼情況嗎?”
大庭葉藏挺乖地踢掉拖鞋,繼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彎腰把拖鞋擺整齊了,然後才順著小野寺螢的意思躺到床上。
說是躺,其實也就是靠坐著。
他依舊微微垂著頭垂著眼簾,手像是沒力氣地也垂在身側……他整個身體都呈現一種“向下”的視覺觀感,那種樣子何止是沒精打采,簡直是萬念俱灰。
小野寺螢因為不願意讓自己的思維再度發散,所以強逼自己不去注意那些會讓她忍不住產生聯係的細節。
她也不順著本心說話——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隻是把突然想起來的事拿來做個開題,“我父親今天剛剛回家去了,但是傭人一直沒等到我的話肯定會來找我。”
小野寺螢的語速很慢,吐詞也很清晰——聽上去都不像是“說話”而是“發言”了。
她擔心他醉得聽不懂,“所以,我馬上就要趕回去了。不過,我明天還可以再來。”
小野寺螢也垂著眼,看大庭葉藏的手指,看他皺巴巴像乾醃菜的袖口。
她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阿葉,我來,是為了告訴你,我依舊喜歡你,不願意和你分開。我母親快要被我說動了,隻要我母親願意幫忙,那麼事情就很簡單。”
小野寺螢在這裡停了停,飛快地看了大庭葉藏一眼,她看到了對方同樣沒什麼表情的臉。
“如果你已經不喜歡我了……”
即使有了心理準備,說出這句話,小野寺螢仍舊產生了一種被冰凍似的顫栗感和恐懼。
(不要想自己……)
(不要想自己……)
(不要不要想自己!)
麵露掙紮的少女徒勞地張開嘴巴,些許痛楚從她眉眼間泄露出來,她實在沒法說出正將她淩遲的話語。
“我喜歡你。”含含糊糊的語調,清清楚楚的含義。
小野寺螢渾身一震,猛地抬頭,視野中,大庭葉藏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好似這句話並不具備任何內涵。
可是小野寺螢分明看到了所有的深情愛意。
那不是幻象。
那是真實。
sugidesu
把穆旦、海子、博爾赫斯、裡爾克、達利挑揀出去,把普呂多姆、普希金、葉芝、拜倫和王爾德用篩子篩掉,一塊一塊地扔掉馬爾克斯、加繆、王小波、毛姆、羅素、莎士比亞、杜拉斯、嚴歌苓、勃朗特……把所有的文學和藝術都趕出去,愛與美的殿堂裡隻留下一個名字和一個人。
是的,是這樣才對……
不是為了追求愛與美,所以執著於你。
阿葉,你就是我所追求的愛與美,比藝術更高,比生活更低。
我是個自私的人,我做過最自私的事,就是執迷不悟地抓牢你。
“我們複合吧。”
“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是我離不開你。”
“沒有你我受不了。”
“為我好的話就和我複合吧。”
“如果你依舊不願意、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我會絕望的。”
“求求你。”
“救救我。”
“我們在一起。”
“這個世界。”
“我不能孤零零生活。”
……
……
……
“我喜歡你。”
一身酒氣的少年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就像每個醉鬼都會重複自己說過的話那樣。
大庭葉藏已經酒醒,他隻是仍舊醉在小野寺螢聲音裡,又知道自己不能醉著,便一動也不動,當個木偶。
他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原本打算了要裝啞巴裝到底,可是小野寺螢說的話讓他不得不開口。
張開嘴巴,不知道要說什麼,便隻好重複自己說過的話。
“我喜歡你……阿螢,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