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茫然震驚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好!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郭芙連忙上前扶住楊過,手掌按在他背上輸入自己的內力替他疏導。
郭芙的內功學的是全真教的,內力中正平和,打基礎最是上等,唯一的問題在於往昔郭芙不愛吃苦,坐擁寶山卻不勤於開采,和吞服了蛇膽後功力大增的楊過相比遠遠不及,很快便相形見絀。
她心裡著急,扭頭瞥了眼,武三通等人估計是心照不宣地給他們兩人留出交談的空間,俱都緩緩而行,現在還沒翻過山嶺連個人影都沒有。
“楊世兄?楊世兄……喂!楊過!你冷靜點!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的心靈就脆弱到這種程度嗎?數次死裡逃生逢凶化吉的你連這種程度的磨難都承受不了嗎?!”
“楊改之!喂!聽著!你有什麼好在意的?楊康給了你吃還是給了你穿?懷了你十個月的是穆嬸嬸,撫育你教養你的還是穆嬸嬸!沒有爹爹又怎麼樣?你娘難道不值得你孝順敬愛嗎?你雙倍地愛穆嬸嬸就好了有什麼了不起的!”
“楊過!你醒醒!你為了拋棄你母子的壞人不珍惜你娘給你的生命,你這樣對得起你娘嗎?!”
“好了……我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住,楊世兄?都是我胡說八道,是我侮辱你父親,你向我報仇吧。來啊,打我啊!”
郭芙感受著體內內力不斷流失,楊過那亂糟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梳過的頭發又擋住他的臉,她看不到他現在的情況,隻道不妙,要是楊過活生生被她氣死在這裡,那她乾脆也抹了脖子跳過這個世界算球……
正當郭芙急切之下口不擇言,什麼好話刺耳的話都說出來了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內力被拒絕了,貼在對方背上的手也被震開。
郭芙心中一驚,也顧不上彆的,保持著半跪在地上的姿勢扭腰歪頭去看楊過的麵色,結果正撞進少年幽深如夜的眸中。她一愣,手腕上的劇痛拉扯回了她的理智,她條件反射地驚呼一聲,手腕上傳來的痛楚頓時減輕了。
郭芙視線下移,看到楊過攥住了自己的手。
郭芙遲鈍地有些慌了。
(這種時候要說什麼……)
“你叫我打你?”楊過的表情變來變去,最後停留在一個複雜難言的神色上,眸光奇異地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郭芙嘴角一抽,張了張嘴,不得不硬著頭皮冷聲道:“你要打就打,我怕你麼?”
“郭姑娘,”楊過喊出這個稱呼,連他自己都頓了頓,換了一次呼吸,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支撐他堅持說出接下來的話,“按照你說的,我楊家著實對不起你郭家。斷臂一事彆人不清楚,但你我心知肚明雙方都有錯,不過是意外,也算不上替父還債;救你一家的事,硬要說也不過是還了你爹娘昔日對我的教養之恩,更沒什麼好提的。”
在獨孤山穀裡吞下的腥臭蛇膽一顆顆堵到喉頭,華山山頂的冰雪在血液中肆虐,不是沒有比此刻更難受的時光,但再也沒有哪一刻他會比此刻更痛苦。
在這種時候,楊過根本沒有多少思考能力,他遵循著本能,用一陣一陣發黑的視野把近在咫尺的郭芙囊括進來,然後問她:
“既是如此,又為何要救我?你……擔心郭伯伯會怪你嗎?”
郭芙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仿佛示弱的姿態,梗在胸口的那股氣頓時散了個乾淨,冷冰冰的臉也肉眼可見地柔和了下來。
她反手握住楊過的手腕,語氣平和且誠懇,明媚嬌豔的臉上頭一次露出一種人們隻在有大智慧的人臉上見到過的、令人信服的神情。
“楊世兄,我知道我脾氣不好,人又粗心,說話做事都隻顧著自己,所以彆人見我,總當我是仗著家世胡作非為的紈絝子。但是,就算你不信我,也該信我爹爹。我如果真的是壞人,那麼就像爹爹當初在英雄宴上說的,他寧肯打死了我也不會讓我做壞事的。”
郭芙隻是順口一類比,繼而便想起了當日英雄宴上他們兩家的尷尬來,頓時加快了語速希望楊過彆在這種時候古怪——她可是難得靈敏地立馬就想到要抓住機會消滅“仇人”呢。
“我們兩家三代世交,兩位先祖嘯天公和鐵心公一生忠義,為國為民。便是令尊誤入歧途,其實也有很大因素是他生長於賊人之手,以至於……我爹爹也是因此,一直對自己沒能將義弟拉回正道一事悔恨悲痛。所以找到你之後才有些矯枉過正,在全真教和你師傅的事上反應過激了些,總是擔憂你也走錯了路,擔憂自己沒辦法教導好世交子侄。”
“楊世兄,我知道你心裡對我家總存著芥蒂,我對你不好,我媽也防著你,至於我爹麼,你看他教自己的女兒教成什麼樣兒就知道了,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都是盼著你好的。”
郭芙說到這裡唏噓不已,不閃不避地正視著楊過似在發怔的雙眼,認真道:“我有時候怒氣上頭了就不管不顧的,但人在生氣的時候說的話怎能作數?你彆把那些話當真。就算咱們兩實在合不來,那也隻是性格不合,我也絕非那種討厭一個人就恨不得對方消失的壞人。”
“先賢說‘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為父報仇一事,我郭家和旁觀者有千般萬般的道理,也比不上你為人子嗣的道理;斷臂一事,再是陰差陽錯,你的手也不回來了,你要報仇誰都無話可說。再之前呢,無論你心裡怎麼想的,總之金輪法王是你趕跑的,我爹是你從蒙古大營裡救回來的,這便是為國為民,不負鐵心公後裔之名。”
“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隻是從來沒說過罷了。我不說,沒當回事兒,是因為我自始至終都不覺得那個人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身上流的是他的血又不是他的罪?”
“所以我當然會救你,不是為了將功補過,也不是怕我爹恨我。楊世兄,你本人就值得他人出手相助。耶律大哥他們跟你也沒多深的交情,聽聞你中毒,不也自告奮勇要為你去絕情穀闖一趟麼?”
郭芙一口氣說完,然後帶著幾分忐忑,等著楊過的回應。
(能不能釋仇解怨,為我襄陽城拉回一對神雕俠侶就看這次啦!)
聯想到獨孤山穀中那隻奇異無比的神雕在戰場上,一扇翅膀蒙軍就倒一大片的畫麵,郭芙清澈明潤的眼睛裡又浮現了縷縷期待。
楊過的情緒隨著郭芙的話語而不斷起伏波動,好似這個武功還沒有他十分之一強的女子偏生就攥住了他的要害,要他歡喜就歡喜,要他悲哀就悲哀。
楊過抗拒這種感覺,無法自製地產生了強烈的抵抗情緒,這種心情激烈到他甚至不得不將其認知為是憎恨的地步,因為哪怕是厭惡都不足以讓他的心情直接影響身體,使他胸中熱血沸騰,險些壓製不住軀體的顫栗。
楊過避開郭芙期待忐忑的目光,轉念一想,明白了自己為何會憎恨這個女子。
正如郭芙所言,他們之前的關係雖然遠遠算不上好,隻差一點壞心就到了惡劣的地步。
但是即使在郭芙斬斷了他的手臂之後,他雖然一開始心懷斷臂之恨,但終究沒有下手複仇,也沒真地覺得兩人的關係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反正斷臂的是自己又不是她。不過是因為他潛意識裡也明白,這不過是一次沒有觸及雙方底線的爭吵,隻是兩人脾氣都過於火爆,怒上心頭,我打你一巴掌你砍我一劍,要怪也隻能怪那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再細想,淑女劍是姑姑主動送給郭芙的,那就不能繼續細想了。所以這件事就是一堆爛帳,冷靜過後再想,其實沒什麼好計較的。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郭芙說對了,親生父親的死確實是困擾了他小半生的謎題,如果不知道真相,他就永遠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活在世上。
郭芙告訴他真相。
那可恥的真相。
任何一個尚存一絲廉恥心的人聽到後都該感到無顏麵對這世間的真相。
他知道真相後險些走火入魔,因為在那一刻,他頭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死亡之樂。
一個人活著,竟會在某個瞬間渴望死亡,將之視作令人目眩的慰藉——人生悲哀至此,從前的日子便算白活,今後也不必再活。
但是郭芙不要他死,她試圖拯救他的行動並不算聰明,正合了之前他對她的看法:郭伯伯郭伯母的女兒長得像郭伯母,腦子卻隨了郭伯伯,隻可惜她沒有繼承郭伯伯的敦厚寬仁,反而被嬌慣出了一副自恣的性子。
可是她和郭伯伯一樣,在以為他走火入魔時都不顧後果地壓榨自己的內力全力幫他,又急中生智,像郭伯母一樣用言語激他——他並非被她的言行拉回理智,而是被她出手救他這一舉動給拉回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