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美狄亞(1 / 2)

*有一大部分希臘人是熱情的、不幸的、處於與自我交戰的狀態,一方麵被理智所驅遣,另一方麵又被熱情驅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那種頑強的自我肯定力。他們有“什麼都不過分”的格言;但是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是過分的——在純粹思想上,在詩歌上,在宗教上,以及在犯罪上。

他們在神話上的原始典型並不是奧林匹克的宙斯而是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帶來了火,卻因此而遭受著永恒的苦難。

——伯蘭特·羅素《西方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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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比爾也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很慢,但竭力保持了自然。想在一顆熊熊燃燒的太陽,尤其是處於憤怒階段下的太陽的麵前保持平靜是不可理喻的。太陽神那通紅的肌膚就像下一秒就會綻裂,迸濺出毀滅的岩漿。

但是,阿波羅到底將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不知道在哪個疙瘩窩著的,無辜的複仇三女神。西比爾真正直麵的不過是他憤怒的表象,沒有絲毫實質意義上的傷害,連靈魂的壓製都在他有意的克製下降低到了最小。

阿波羅是理性之神。

他在這方麵是理性的,沒有半點被怒火衝昏頭腦。但正是他始終存在的,不願意傷害西比爾的理性,反過來證明了他對嫉妒與爭吵的女神墨紀拉的指責是在理性的支配下,故意地調轉矛頭。

西比爾同樣是理性的。她聽得很清楚,也聽懂了,明白了,阿波羅這不過是在強詞奪理,是在找其他的人(神)發泄那本該發泄在她身上的怒火。

作為藝術之神,這種摳字眼,過度解讀的事他倒是做起來如魚得水。

然而這是希臘神話背景下的世界,又不是天啟宗教背景下的世界,屬於這個世界的神明和神話可沒有嚴格明確到這種地步。

是,理論上,她如果產生了嫉妒之心,如果主動和阿波羅爭吵起來,那麼就是墨紀拉等有相關神職的神明的鍋,就像她擅長廚藝和她自己沒關係,都是灶神赫斯提亞的恩惠一樣。

但是這隻是人類妄圖看清楚神明的全貌,將神明剖析完全之下才會陷入的誤區。實際則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要理解也很簡單,如果事實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整個世界,包括神明本身都成了一個靜止的、不動的完成品。

“一切都是一次就決定了。如果我們樂意,就應該去厘清宇宙中的果和因(幾何圖形就是這麼來的)。但這樣的宇宙沒有任何企圖,也不是從何者演變而來,因為它已然完備,而且一向如此。宇宙中沒有悲劇因為它根本沒有曆史。要說它有多不仁就有多不仁。這是一個需要勇氣的世界。

這是一個已經一次決定了的,‘就是這樣’的世界——其中的必然性乃無窮——原創性和偶然則絕無立足之地。這世界的一切都很單調。”「1」

跳出這個世界來看,將這個世界當作流傳在人類社會的神話去解讀,那麼隻要是不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都能大致理解這種情況。

這應該涉及到了神秘學的誕生原因。

正因為“神”有許多非常道、非常明的地方,人類的語言——無論哪種語言都還做不到清楚正確地解讀神明,所以才有了這麼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

所以,隻有在墨紀拉女神明確表達了這確實是她做的之後,亦或者,確認了這確實不是西比爾在正常情況下會做的事之後,阿波羅才有正當的理由去找複仇女神的麻煩。

否則,隨便一個人生氣,就把責任歸結於在職能中可以掌控人類憤怒的神明,這是不恰當的。就仿佛一個人作惡,然後高喊這都是神給我的意旨,要怪就怪神明,和他無關——哪怕是在神話時代,這種說法也不成立。

否則西西弗斯就不會至今仍在地獄裡推石頭了。

否則這個世界的人類就成了真正的木偶傀儡,泥土和石頭做的身體裡也不可能存在著靈魂。

但是顯然,並不是這樣的。他們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

西比爾站了起來,靠近桌子的手放在桌麵上,另一隻手自然地垂在身側,她挺直了肩背,抬起頭直視比她高的阿波羅。

在她毫無笑意的臉龐上,種種情緒混成一團,展現出一種這個俗世的人類,年輕的牧羊女所從未展現過的,超出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的人性的光彩。

正如數千年後,偉大的畫家提香將馬斯亞斯的落敗描繪成為藝術而獻身的,超越了神明的癡迷。

“您很不必生這樣的氣,也不必去怪責彆人,是我說了這樣的話,我對我所說的一切都能負責。我現在就跟您說,哪怕真有神明改變了我的思想和感情,叫我做了我本不會做的事,那麼我也照樣願意為此負責。”

“我沒有守護好我自己的靈魂,這是我的錯。弱小本就是一種原罪,您不會不知道。”

“我的弱小何其可悲,以至於愛著我、我也愛著的人甚至都無法和我爭吵。我們沒辦法像其他戀人一樣,痛痛快快地吵上一架,摔一些東西,最後在該吃飯的時候又黑著臉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叫對方把鹽遞過來。”

“我知道您這樣是愛我的表現,我知道您是愛著我的,可在這種時候,您的愛是極其傷人的。我知道我該為此羞恥,我是在拿自己的不足來指責您,怪您把我看得太好,怪您沒有像我一樣糟糕。”

西比爾平靜道:“您說我傷了您的心,我竟可恥地感到了一絲滿足。或許我始終抱有著這樣的奢望,期待愛我的人能完完全全被我占有……我的心靈不過是如此脆弱又虛偽的東西,如果不能被我確信為是完全屬於我的存在,我就沒辦法真正敞開自己。我不滿意的人是您嗎?不是的,我不滿意的是我自己。我渴望變成一個更好的,完美的人,至少是在光明的籠罩下不會黯然失色的人,我是渴望著這樣去愛您的。”

“有人給過您我這樣的愛嗎?您愛過許多人,許多人愛過您,您有過這樣的愛情嗎?”

阿波羅歎息了一聲。

傳說,在雅辛托斯被阿波羅擲出的鐵餅砸中後,阿波羅無比痛苦地抱著愛人流血的身軀,口中發出“唉”、“唉”的歎息聲,那是從阿波羅心裡流溢出的悲鳴。

在希臘語中,“唉”的發音與“永恒”的發音等同,於是記載了這個悲劇愛情故事的花朵,風信子的花語中也有“永恒的懷念”這一含義。

西比爾恨自己過於豐富的聯想能力。

“沒有,”阿波羅低落道,“沒有人給過年輕的太陽這樣的愛情,他們如果愛上太陽,總是會在被太陽的熱度焚燒前就先自我燒毀。”

“西比爾,您必須知道,我之前得到的……如果說我真地得到過,那麼我得到的,也隻有愛情焚毀後的灰燼而已。”

西比爾微微一怔,“那您呢?您對他們的愛也是灰燼嗎?我倒不想說這樣的話來顯得自己是個壞蛋,可是,阿波羅,連灰燼都是一種存在呢。眾神在上,我真不想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說出來,簡直就像是我在故意折磨您。原諒我在和您相處的時間裡過於關心自己而不去關心您,我知道這件事是錯誤的,但我無法不這麼做。”

“我早知道您是這樣的人,是我愛上的您,您不必為此道歉。您眼前的男人雖然還很年輕,但他已明白在愛情中,深愛著的人是不能同時也懷著傲慢的。哪怕是自信都不行,因為一個深愛著的人,被愛情俘虜的獵物,他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失敗者。失敗者是不能自信的,那隻會讓結局變糟。”

西比爾知道阿波羅是又想起了那些前車之鑒。

按理來說,身為既得利益者,以及曾經大言不慚地說過並不介意對方有前任的人而言,她現在這樣斤斤計較的嘴臉也太難看了。

她也試圖在心裡為自己辯解,但是無論找出什麼理由,那些理由都顯得蒼白。

或許她就是一個嫉妒心重的女人。

或許阿波羅身為神明就是比她這個凡人看得更清楚,對於墨紀拉的懲罰也不是空穴來風。

在加繆的《第一個人》中有這麼一段話,“我最愛她的時候,內心深處便有一個人會因為她做過,看過以及承受過的那些而厭惡她。尤其是她承受過的。我恨她為什麼沒有等我。”

或許她隻是在為自己沒有參與阿波羅的過去而焦慮。

或許她的潛意識裡就不相信,一個經曆了那麼多的阿波羅還能全心全意地深愛她。

或許她被這個世界的社會風氣給PUA了,以至於她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身為一個凡人,既不可能在種種領域擁有超過神明的榮耀——因為那些榮耀本就是神明願意給予,人類才能擁有的;也不可能擁有足夠的魅力,徹底俘獲一位強大的神明。

所以隨著她和阿波羅相處時間的變長,對他的感情加深,她也越來越不安,就像一個可恨又可悲的人,中襯托女主的對照組,最後因為自己的行為徹底丟掉本可以獲得的幸福。

她也曾在心裡歇斯底裡,對阿波羅大吼說總有一天,我會瘋狂到要您跟我一塊下地獄去!

或許這是真的。

總有一天,當她愛他愛到再也不能愛得更深,再繼續就是毀滅時,她會為了極端的焦慮和內心中從未獲得的安全感而瘋狂地要阿波羅證明他對她的愛。

如果你愛我的話,就為我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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