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領神會地笑了笑——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笑容,遠不止心領神會,其中含有你這一輩子都不會遇見幾次的永久的、善意的感情。它在一刹那麵對或者似乎想要麵對的是整個永恒的世界,然而在你身上凝住了,仿佛為了表現對你不可抗拒的偏愛。他了解你,恰好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他相信你,恰好到你樂於相信自己那樣。更重要的是,他讓你感覺到他對你的印象恰恰就是你最希望給予彆人的印象。
——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
阿波羅所演奏的,世間最美妙的音樂是一味引子。西比爾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音樂中帶有的力量給引導著進行“升格”,和阿波羅給予她、然後又被她吞進肚子裡的神明的一部分,以及剛剛親密接觸後阿波羅留在她身體裡的部分一起溶化交彙,發生玄妙而不可知的轉變。
西比爾有一瞬間陷入了莫大的恐懼之中。
或許其他神明誕生時不是這樣的,但是她卻很清楚自己的心靈,數次輾轉一直伴隨著她的那顆心完全沒有得到改變,卻因此無法避免地受到影響。
這導致她的思維方式有些跟不上趟,在這由人到神的轉變中,她用凡人的視角去看待這一過程,不可避免地墜入了恐怖的深淵。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膾炙人口的那句話:“這個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過於人類思維無法融會貫通它的全部內容。我們生活在一個名為無知的平靜小島上,被無窮無儘的黑色海洋包圍,而我們本就不該揚帆遠航。”
西比爾徹底明白了阿波羅所指的“智慧的火種”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甚至明白隻要自己願意,那麼現代那些隻要學就能學會的知識可以使她踏上一條至高之路。
她明白了為什麼這一路以來,自己飽受諸神青眼——和其他人類相比。她明白了赫卡忒的要求背後的深意,明白了阿波羅所預見到的未來是如何出現的,明白了阿波羅對赫利俄斯說的,天空(克洛諾斯)會因為兒子的死亡而狂笑不止是什麼樣的景象。
這是前所未有的自由,是連眾神都不敢觸及的自由,越強大的神明越不敢冒犯,因為神明的責任和神明的權能一樣沉重。
唯有一個神明可以例外。
唯有“太一”可以例外。
一切的權能與責任,都不過是從太一身上流溢出的微不足道的東西。
西比爾看到了自己可以變得多強大,也看到了自己可以變得多自由。
她或許可以成為新一個卡俄斯(Chaos),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塑造整個世界。
但是。
與此同時。
她也明白了。
太一對人類的存在漠不關心。
如果她要追求那樣的自由,那就不再是一個人。
而且,即使得到了那樣的自由,她也依舊無法超脫。
因為這是書中的世界,他們也隻是書中的神明。
如果她選擇這條道路,那麼她將為了她根本無法實際握住的東西丟掉自己僅剩的東西。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類的法律、利益和情感毫無意義……若要了解世界以外那未知的真相,你必須忘記時間、空間、維度、生命機製、善與惡、愛與恨。這些不過是隻有微不足道的人類才會拘泥的渺小概念。」(1)
那是無論用什麼材料創作出的人類都無法賦予她(神明狀態)的“真實”。
她不能拋棄這個。
絕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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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波羅眼中,逐漸褪去會朽的凡軀,變成永生的神明的愛人流下了淚水。
神明的眼淚剛剛離開她由諸多力量和規則構成的肌膚,就化為了一株鮮花和一群飛蟲。
鮮花的花瓣上綴著晶瑩的露水,就像女神的淚珠;飛蟲的尾部一閃一閃地亮著熒綠的幽光,那是天上天下所有的光明中,不由他這光明之神掌控的一類,就像閃電的光,就像月亮的光,是和他同屬神明的、位格同等的大神才能展現的權能的化身。
阿波羅不由笑了起來,他心愛的妻子,他的伴侶一誕生便是強大的神,這是值得高興的好事。
然而他的笑容是轉瞬即逝的,因為他察覺到了對方的憂傷。
那裸臥在榻上的女神,她的身軀本來就很美,在與他交融之後就更美了,可是現在,她哀戚戚靜悄悄地掉著眼淚,這種美到了極致,卻又寧靜到了極致的時候才是最誘人的。
那是帶著一點疼痛的誘人。
是已經失去神軀和曆史的原初之愛神厄洛斯對這個世界的怨恨。
阿波羅順著自己的心意,一邊彈著琴,一邊開口詢問:“我的愛,您為什麼不高興?我要如何才能令您開心起來呢?”
西比爾從紮根在明亮的地麵上的花,以及在花葉間飛舞的飛蟲上收回視線,半闔著眼拒絕全新的、神明的視角,“您不知道我為什麼不高興嗎?”
阿波羅歎息了一聲,連這歎息聲也在他的音樂裡,連這歎息聲也被他彈奏的音樂包容為世間最極致的美。
“我不知道,我以為、在未來,當您成為比我更強大的神明後,我才會無法理解您的一部分,可是我沒想到,我現在就開始不理解您了。”
西比爾想笑卻笑不出來,“您不理解我的寂寞嗎?我以為,在您的傳說中,您有時候也會寂寞。”
阿波羅又歎息了一聲。
這一聲歎息,這一聲飽含了阿波羅情感的歎息,就連音樂之神的手也無法使之融進音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