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北京城內一家戲園子的老板像往常一樣準備穿過銀錠橋,去對麵開門做生意,順帶習慣性地到“報牆”邊瞅了兩眼今天的新聞。
從光緒十五年開始,朝廷大力鼓勵民間看報、讀報、辦報。京城裡設了七八十個報牆,每天一早就有人提著漿糊,來把報紙貼在牆上。
以前隻有《申報》一種,這兩年又多了《東方日報》、《上海商報》、《華北聯報》等多家新型報紙,為了競爭有限的位置,每天都會翻出些新花樣來。
戲老板還是習慣從《申報》頭版看起,今天的頭條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日本軍隊炮轟我軍平壤駐地,後稱誤會。頤和園電令駐朝總督‘不可輕舉妄動’》。
“去他媽的東洋鬼子,爺把你老母XX了才是誤會呢!”周圍的人紛紛挽著袖子大罵。
“就是就是!頤和園也太沒剛性了,炮/彈都打到頭上來了,還不可輕舉妄動呢?”
“廢話,女人當政能有剛性嗎?”
“連日本都怕,咱們大清國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這等大事,為什麼不是皇上說了算呢?”
“就是,哪有個爹死了老娘當家的道理?”
眾人抱怨了一陣,又被今天第二展位的報紙吸引了目光,不僅是那拗口難讀的“華盛頓日報中文版”的抬頭格外不同,更是因為那張配圖。
那是一個矮小醜陋的宮裝老婦,高高聳起的旗頭讓她看上去更加矮小刻薄,指著彆人的鼻子怒罵的樣子,更是讓她原本就扁平緊湊的五官顯得更加陰森扭曲。
而被跟她罵的,卻是一個盛裝年輕女子,隻露了很小一部分側影,但是從挽起的鬢發、漂亮的下頜線和那段修長玲瓏的脖頸中,依然可以想象出這是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
在照相取景技術方興未艾,基本上都是正麵擺拍的現在,這還是京城百姓頭一次接觸到這麼“有故事”的構圖。連不愛看報的市民都被吸引了過來,再一看那標題:《震驚中外,清國皇室醜聞》,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很快便有識字的人念道:“……這位號稱是奉清國太後之命過來照顧珍妃的侍者,卻故意將十分常見的化學、醫療用品指認為西洋巫術!並且對著這位即將臨盆的皇妃指指點點、破口大罵,其用詞之惡毒、語氣之傲慢、神態之盛氣淩人,讓我不得不懷疑她的底氣到底是從何而來。珍妃受到驚嚇,已經有腹痛早產的跡象,截止發稿之日我們仍舊不清楚她和孩子將會受到何種影響……”
“什麼?奴才罵主子,這還了得?”
有人出言道:“嗨,你沒聽見報紙上說嗎,人家是代表的是皇太後,婆婆懲治兒媳婦有什麼不對?”
“可這是陷害啊!太後居然陷害懷孕的兒媳婦?這也太毒了吧。”
“就是就是,巫蠱之禍,這是要把人家往死了治啊。”
起先出言那人不由漲紅了臉:“那又怎樣?媳婦娶進門就是服侍婆婆的,就是錯怪她了又怎麼的?陷害,嗬,婆婆整治兒媳婦的事情能叫陷害嗎?”
“嘿,你這人怎麼說話的?”
“可她連孫子的命都不顧,忒狠了。”
“祝您老的女兒嫁個懂規矩的好人家,懷著身子被婆婆作踐哦。”
婆媳關係從古到今都是最引人注目的話題之一,眾人七嘴八舌地懟了上去。
不到一個時辰,沸騰的物議就從報牆前麵擴散至整個京城。
這個時代雖然講究孝道,但是也要求長輩對晚輩慈愛,為母不慈一樣會受到譴責。
民眾們實在不能想象一個臨盆在即的女人怎樣才會冒犯在幾十裡以外地方住著的婆母,招至這份羞辱。
況且皇帝在民眾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是高大偉岸的,明君喜歡的女人她能是禍水嗎?當然不能!一定是太後又在作妖!
再結合前一條新聞。好麼,麵對東洋鬼子你不敢輕舉妄動,對著自家媳婦就這麼下得去手啦?
一時太後在民間聲望大墮,民家婦女罵街的話都變成了“找個那樣的惡婆婆,治不死你”!
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稍微了解近來朝堂上之間主戰、主和之爭的人,卻是不約而同地想到,這是為了敲打光緒。
除了跟太後有利益往來的鐵杆心腹,其他一大批中立的大臣得知這個消息都忍不住搖頭歎息。
爭不過兒子就拿兒媳婦、拿未出世的孫子出氣,這手段也太惡心下作了一點吧?太後的格局果然還是太小家子氣啊。
威望其實是一個跟皇帝的新衣一般神奇的東西,大部分人都信你服從你的時候,很少有人去質疑你的權威從何而來。可是一旦有人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就會發現“誒,她也不是三頭六臂,我們憑啥怕她”啊?
同樣的場景在上海、天津、武漢、廣州等全國各大城市陸續上演,上到總督巡撫,下到刀筆小吏都在思考一個問題。
蒼蠅不叮無縫蛋,既然太後沒有白璧無瑕的德行,又沒有叫眾人折腰歎服的才智,我們為什麼不聽正兒八經的一國之君指揮,而要聽一個女人的話呢?
與此同時,日本步步緊逼。
在炮轟清軍駐地之後,日軍又借口朝鮮當局鎮壓工人叛/亂不利,派兵包圍了王宮,脅迫李朝皇帝簽下國書,“主動邀請”日本大規模駐兵平壤,幫助朝鮮當局穩定局勢。
至此,日本取得了駐軍朝鮮的合法資格,吞並半島、劍指東亞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朝鮮總督袁世凱一日連發九道急電,請求對日宣戰。
然而現在太後敢對日宣戰嗎?當然不敢!
光緒是從一開始就主戰的,現在朝野上下已經四處有人質疑她的執政能力,此時同意開戰,豈非更是證明了她的才智遠見不如皇帝?
太後頓時猶豫了,把頤和園的大門鎖得緊緊的,既不反對,也不讚成。捱了一天,載湉卻直接帶著滿朝文武,宗親貴戚闖進頤和園仁壽殿,給太後“請安”。
“如今日軍犯我屬國,是戰是和,請您拿個主意。”載湉道。
慈禧看著他身上銀灰常服、石青萬字不斷頭洋線番羓絲披風,不由冷了臉:“皇上就穿這身來見我,不像是請我拿主意,倒像是嫌我老婆子活久了,急著給我送終來了。”
載湉不急不緩地說:“昨天醜時,日軍再次炮轟我平壤陣地,軍機處議事議了一晚上。今天又是皇兄三十九歲冥誕,朕剛從東郊祭陵回來,珍妃又進了產房。額娘恕罪,兒子不比您清閒,實在是沒有功夫再換衣服。”
慈禧微微一怔,羞惱道:“你心裡還有淳兒這個哥哥?好,那哀家倒要替他、替死去的鹹豐皇帝問一問你——那艘勃蘭登堡號是怎麼回事?”
慈禧並不傻。西山藏金的密庫有兩把鑰匙,鹹豐死的時候將其中一把交給了慈安太後,另一把交給了顧命大臣怡親王、鄭親王。後來她聯合恭親王逐殺顧命大臣,便將這把鑰匙收回了自己手裡。可是慈安暴病身亡,她手中那把鑰匙,卻再也沒了消息。
載湉點頭道:“想必您也猜到了,正是來源於西山的黃金。”
慈禧冷冷地問:“皇上知道那是愛新覺羅家的祖產,不到改朝換代那一日不得動用嗎?”
滿清剛入關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想過自己能坐一百多年的江山。當時有不少貴族都是抱著南下掠奪,撈一波大的就回關外瀟灑度日的心態在打仗,就連愛新覺羅家的先祖也多少存了這個心思。
清朝入關後的第一位皇太後孝莊文皇後,將這一批黃金秘密存放在庫房裡,就是預備哪一天漢人造反,皇帝做不下去了,子孫們還可以有一張安身立命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