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初議(1 / 2)

五月十一,盛京。

“嗚——”幾聲悠長的汽笛聲響後,一輛車頭噴著白氣的鐵皮火車緩緩停在了車站的月台上。

一陣金屬摩擦的鏗鏘聲中,各節車廂的車門同時打開。早已候在月台上的軍漢兩人一組,一擁而上,從裡麵抬出整扇鮮紅的牛肉、滿筐翠綠的蔬菜和雪白的精鹽。

車站外早候了數百輛馬拉大車,軍需官清點了數目,命人裝車發往前線。

盛京行宮裡,載澍興奮地闖進勤政殿,對著皇帝耳語了幾句。

載湉先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隨即又臉色一沉:“真是胡鬨!你們先議著。”說罷匆匆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清寧宮。

官員們麵麵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清寧宮裡,十幾個外國記者聚在一起,對著栩栩如生的龍紋五彩琉璃指指點點,忽然聽到皇上駕到的喊聲,紛紛上前單手撫肩,行禮發問。

載澍越過皇帝,滿臉微笑地上來回答他們的問題。

載湉快步進了寢宮,就看見芷藍站在門口笑盈盈地向他屈膝行禮,越過門簾,果然看見一群綠衣宮女當中,一個穿杏紅鑲邊二色金撒花襦裙的身影立在桌前布置杯碟。

他顧不得宮女在場,過去一把摟在懷裡,深深嗅著她發間菱花的香味,覺得整個人都活過來了似的。

自從光緒十五年大婚以來,他和若桐一直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雖然後來漸漸的,他們有了事業,有了兒子,有了忠心的下屬,有了萬民的敬仰,甚至有了生殺予奪的權利。但是這一切就好比後麵一串一串的零,隻有彼此才是最前麵的那個一。

宮女們羞紅了臉,趕緊躲出去了。兩人交頸相擁,半晌若桐才在他耳邊笑道:“外國記者要來前線采訪,我順路過來送些路菜,免得有某些人呀,饞得想吃人家畫兒上的大雁。”

載湉這才低低地笑了。宮女們抬上一張漆金小桌,夫妻二人對坐而飲,隻一眼若桐便覺得皇帝畫風大變。

首先是穿著。宮裡人人都知道皇帝年輕,貪靚愛美。衣服上鑲邊鑲領鑲袖,嵌珠嵌玉嵌寶,明紋暗紋緞地紋,千般精致萬種騷氣,比公主娘娘們還要講究許多。什麼時候見他穿過這種臃腫肥厚,像坐炕上嘮嗑的東北大爺一樣的平紋無花防風夾衣?

宮女們擺上被捏成小螃蟹、小海龜、小章魚等各種小動物的蒸點拚盤,也被他很實誠地一筷子夾起三隻,牛嚼牡丹一般大口吃了。

以前沾點腥味就不喝的鰣魚湯,現在連魚骨頭也啃得乾乾淨淨。

軍隊還真是一個專治各種矯情,三個月包治包好的地方。

若桐默默吩咐芷藍:“再讓廚房炸些黃金酥、蟹黃餃來。”

夫妻倆敘些閒話,載湉向她大倒苦水,說清軍將領指揮如何如何差勁,打仗如何如何不行,末了恨恨道:“要是拔一根猴毛,能變出七十二個巴雅爾,朕早把他們全攆了!”

若桐給他逗得大笑不已。

一時撤下晚膳,若桐從行禮裡拿出宮裡帶來的夏裝,一件一件抖開讓他試:“您發揚風格也忒過頭了吧,哪裡就緊張到了炭火也不能供應的地步?要是晚上風大,就燒爐子,乾嘛穿這醜不拉幾的東西?”

“爐子也有,隻是以防萬一罷了。”載湉笑道,“前線局勢千鈞一發,巴雅爾忙得飯也吃不上。要是這個時候朕病了,這仗就有得打了。”

“這又是什麼?”若桐又發現他後頸上長著一片微紅的小疙瘩,驟然想起他有點紫外線過敏,曬久了就長小疹子,不由嗔道:“不是讓你穿嚴實些麼?”

“那日去前線視察,天氣實在熱,就忘了。”載湉趴在她膝蓋上享受愛妃的抹藥服務,問:“煦兒怎麼樣了?”

若桐哼道:“每天能吃能睡,三個月比人家五個月的孩子都壯,過得比您強多了。”說著遞給他一張黑白照片。

小名福寶,大名愛新覺羅溥煦的寶寶已經三個月大了,照片上他穿著白底金穗禮服,被打扮成一名小小的海軍少將,撲騰著兩隻腳丫,笑得正開心。

“這小子……”載湉拿著照片笑開來,忽然又有點沮喪,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回去抱兒子呢。

他知道,跟成千上萬極有可能埋骨他鄉的普通士兵比起來,他這點愁緒無疑是矯情之至。但卻仍舊控製不住這麼想。

他原本不是癡迷權術、喜歡獨斷專行的人,說句矯情的話,今天這個大權在握、果斷成熟的光緒更多是被慈禧和日本人逼出來的。要是放棄權利就能換得國泰民安,他早就帶著妻兒逍遙自在去了。

戰爭總有結束的時候,但是戰後呢?

大清吸取曆朝覆亡教訓,把中央集權、皇帝專政的製度推到了極致。藩鎮、宰相、內閣、宦官,這些曾經在曆史上威脅皇權的因素,全部被清除了。清朝的皇帝真正做到了曆代帝王夢寐以求的獨掌天下。

然而集天下之權於一身,亦是集天下事務於一身。案牘勞形,隻要他還坐在這個位置上,就不可能有清閒逍遙的一天。

但是分權給某個單獨的個體,又是不可取的——權利這個東西對於99%的人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他不想跟並肩作戰過的臣子們走到刀兵相見的那一刻。

若桐抹完藥膏,起身洗個手,回來就見他披著衣裳,盤腿而坐,一本正經地問:“桐兒,你有想過戰後我們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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