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長顯然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偏心眼,隻是撓頭憨笑。
有人就羨慕,“老太太開明,有福氣啊!家庭和睦是福。”
老太太就點頭,“是呢,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最好。”
頓了頓又道:“俺就看不慣那些把兒媳婦當仇人的,圖什麼?鬨的全家上下雞飛狗跳的圖什麼!俺不管,俺活這麼大年紀,從來就不多管閒事。”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說你個老幫菜了,管那麼多閒事乾什麼!
撒手就挺好!
不多時,包子上桌。
眾人就見老太太的臉一下子放了光。
她率先抓了足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巨型包子,輕輕捏了下,看著那豐滿的表皮迅速回彈,欣喜道:“哎呀,有日子沒見了,真俊啊!”
這體型,這分量,這手感,這可太熟悉了!
“娘,剛出籠燙著呢,”應天長伸手要接,“我給您掰開。”
老太太避開他,身手相當敏捷,“用不著,你吃你的。”
應天長很是無奈,隻好把小米粥給她吹了吹,又推過去一碟泡菜。
“那您慢點吃。”
老太太試探著咬了一口,在洶湧的熱氣中,一個勁兒點頭,“嗯,就是這個味兒。”
就這麼一口,就好像回到老家似的。
這味兒咋調的?怪可口的。
作為最常見也最便宜的蔬菜之一,大白菜好像一直處於蔬菜圈底層,為許多人瞧不上。
但是,這可真是一樣好菜。
它曾經在無數個歲月陪伴無數個家庭度過無數個日夜,或艱難,或幸福。
如今,雖然技術發達了,反季節蔬菜常年不斷,可大白菜,仍舊是許多人心目中的白月光。
白菜豬肉餡的大包子,更是許多老山東人記了半輩子的傳統美食。
現在的瓜果蔬菜水分大,看著不少,一下鍋,好嘛,一鍋菜,半鍋水。
所以如果做包子,必須捏餡兒。
可又不能捏得太乾,不然隻剩下纖維,吃起來發柴。
經驗豐富的大廚好像都掌握著世間至高的魔法。
一把下去,看著那淅淅瀝瀝的菜汁兒淌一會兒,果斷鬆手。
隻要時機把握得當,包子餡兒就會像現在一樣柔軟細膩,豐沛多汁。
要做好這種巨型大包子,可不容易。
光有好餡兒還不行,麵皮也至關重要。
因為它龐大的體型就決定了麵皮必須要有相當的支撐力。
不然出鍋時,可就成餡餅啦!
說到揉麵皮,就不得不提一嘴和大包子齊名的山東大餑餑。
那也是水磨的功夫。
說起來,倒也有趣。
分明是儒家文化源頭,可齊魯大地卻有著濃烈的尚武之風,既矛盾又和諧。
那裡的人乾脆,豪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包子饅頭也要大個兒的。
甚至就連蔥,也比人高……
“你還沒有俺家的蔥高。”
這可真不算罵人的話。
上等的大餑餑和麵皮一樣,和麵都不能太軟,而且還要反複使勁兒揉。
揉得好了,餑餑也好,包子皮也罷,都會呈現出重重疊疊的美麗景致。
薄而韌,細而堅,湯泡不透,越嚼越香。
就好比現在:
蓬鬆柔韌的包子皮內側飽吸湯汁,變成淡棕色,吃起來細膩綿軟,卻一點兒不囊。
有好多小孩兒不愛吃菜,但卻偏愛包子皮。
老太太年紀雖大,胃口卻依舊不小。
短短幾分鐘,就吃下去一隻大包子。
吃飽了,不想家。
隻是這麼一個大包子,她就好像回山東老家走了一趟似的。
兒時經濟還沒這麼好。
她在老家住時,爹媽專門在牆外開了個小菜園。
按時節撒些種子,一年四季的菜蔬就不愁了。
有時瓜果蔬菜豐盛,自家吃不完,便用提籃一裝,四處串門去。
我給你一紮豆角,你回我兩個茄子;
我家今年冬瓜結了不少,給東鄰送去;
東鄰今年絲瓜泛濫,也給我做湯……
那時候的菜可真好吃啊。
就是特彆香!
茄子有茄子味兒,西紅柿也有柿子味兒,隨便擱幾滴油,炒兩個雞蛋就能下一大碗飯。
可惜打從幾年前開始,農村改造。
院子不見了,平房推倒了。
家家戶戶都住進了小洋樓,乾淨,敞亮。
可對他們這些老人而言,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似的。
缺了什麼呢?
缺了牆外的菜地,缺了夏日去場院裡扇著蒲扇乘涼,缺了仰頭就能看見星星的天,也缺了一出門就能聊天的老鄰居……
老太太突然有些惆悵起來。
罷了罷了,人上了年紀,就愛想七想八。
不想了,不想啦!
她意猶未儘地喝了兩口小米粥,視線在烤包子和素三鮮上麵徘徊兩下,果斷伸向烤包子。
“還真是烤的……”
老太太拿著那四邊四角的烤包子,翻來覆去地看。
不同於蒸包的柔軟,烤包子顯然更具有大西北的粗豪的風味。
被折疊成四方形的表皮烤出零星的焦黃色燎泡,微微有些發硬。
可隻要輕輕按壓,就能感受到表皮之下柔軟而充實的內心。
老太太一口咬下去,滿嘴流油。
大塊羊肉混雜著洋蔥和香料的味道撲鼻而來,在口腔中瘋狂肆虐。
薄如紙的烤皮中包裹著大塊大塊的羊肉,瑩潤的汁水滿溢,散發著濃濃的羊油味兒。
烘烤遠比汽蒸更耗費水分,為了達到口感上的均衡,烤包子就比蒸包需要更多的油脂。
這裡麵用了五分肥瘦的羊肉配上羊尾巴油,少一點兒都會發柴。
熱力將肥肉中的油脂逼出,滋潤了洋蔥和麵皮,使得外酥裡嫩。
薄薄的麵皮便好似畫龍點睛一樣。
山東人也愛喝羊湯,所以老太太吃的也挺美。
她見其他桌上有的放著果汁,有的放著酸奶,就有點饞。
“天長啊,那是什麼啊?”
老太太眯著眼睛,明知故問。
應天長看了眼,就笑:“人家說光空口吃羊肉烤包子容易膩,喝點果汁和酸奶胃裡舒坦。”
老太太就哦了聲。
她也不說要,隻是眼巴巴瞅著。
老小孩兒,老小孩兒。
人上了年紀之後,往往嘴巴饞,可礙於顏麵,又不好意思明說。
見狀,應天長也叫了一瓶酸奶,一杯果汁,“娘啊,您嘗嘗?”
聽說酸奶是老板用牧場直送的純牛奶自己做的,果汁也是鮮榨的。
老太太擦了擦嘴巴上的油,扭捏道:
“哎呀,這不是有小米湯嗎?還買這個乾什麼,不便宜吧?怪禍害錢的……”
到底沒拒絕。
酸奶和果汁是廖初親自送過來的。
“您吃得怎麼樣?”
廖初問道。
地方性美食,還是當地人最有發言權。
老太太瞅了他一眼,“哎呀,這身板真好,個頭真高啊。”
當地的老人,最喜歡長得結結實實高高挑挑的漢子。
能頂事兒,拉出去當爹娘的臉上也有光。
“老板,您這包子做的絕啦!”
應天長豎起大拇指,又小聲道:“剛才我媽都說,比她調的味兒好。”
不過這話可不能給老太太聽見。
人家不要麵子的嗎?
廖初失笑。
怪有意思的娘兒倆。
這就是母子間最好的狀態了吧?
他從這兩人身上收取了幾枚很獨特的果實。
屬於老太太的幾枚是從內部一點點透出來的蜜色,顏色最深的地方近乎紅棕,微微帶著點苦。
可到了外部,更多地還是帶著點兒鹽味的甜,舒朗而豁達。
要想甜,加點鹽,這顯然是位頗具生存智慧的老人家。
兒子的則是深深淺淺的紅,跟本人一樣熱烈外放。
對母親的孝,對妻子的關愛,對子女的嗬護……
是個外粗內細的好男人。
多好的一家。
廖初竟微微有些羨慕。
他將那蜜色的果實命名為“慈”,紅色的果實名為“善”。
投桃報李,廖初額外送了母子倆一盒蛋烘糕。
老太太連連推脫不要,硬要兒子付錢。
廖初笑道:“我是第一次做山東大包,您老就來了,也是緣分。”
老太太猶豫了。
應天長爽朗道:“行,那就謝謝了!回頭我讓我媳婦兒給你寄點兒正宗的山東大蔥,可甜可好吃!”
廖初也笑了,“多謝。”
山東大蔥極為有名。
那些動輒一二米的巨物有著與外表極其不符的細膩內心:不辣!
對其他地域的人來說,蔥可能隻算配菜。
但對習慣了巨型大蔥的部分北方人而言,這可是正經能上桌撐場麵的。
蔥爆蛋,豬肉大蔥水餃,都鼎鼎有名。
就連吃烤鴨,吃蘸醬菜,也有山東大蔥的一席之地。
它的口味極其清甜,空口吃也不會覺得刺激……
娘兒倆跟聊了小半天的食客們道彆,一前一後走出去。
吃飽喝足的老太太腰杆挺直,背影裡都透著點兒暢快。
就隱約聽到當兒子的問:“娘,咱還家去不?”
老太太哼哼唧唧道:“難得出來一回,多耍兩天也不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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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渝把廖初的原話轉達給趙老師她們。
兩個姑娘臉上明顯帶著失落,道了謝,垂頭喪氣地走了。
餘渝哢嚓嚓吃著蛋烘糕,有點想不明白對方這份感情因何而起。
她們根本沒有見過廖先生呀。
何談喜歡?
反正……他不太懂。
晚上下班,餘渝習慣性去廖記餐館吃飯,誰知還沒進門就被人攔住了。
“餘老師!”一道瘦巴巴的人影從角落裡跳出來,嚇了他一跳。
“對不起!”對方馬上歉意道,慌忙站到路燈底下。
餘渝捂著心臟做警惕狀,看清來人模樣後,狠狠鬆了口氣。
人嚇人,真的嚇死人。
他還以為以前暗訪太多,終於被人找上門來報複了呢……
他記得這個黑瘦的年輕人。
好像是廖記餐館第一次擴招時來的,叫胡海,乾起活來很賣力。
“你找我什麼事?”
餘渝問道。
胡海撓了撓頭,似乎有些赧然。
“那個,您知道廖老板的生日嗎?”
“嗯?”
餘渝愣了。
好端端的,你問你家老板的生日是要乾嘛?
生日什麼的,他也不知道啊!
不對,等會兒!
最近為什麼總有人找我問廖先生的私人問題!
胡海茫然地眨了眨眼,“因為看上去您跟老板最熟……”
來廖記餐館之前,他就聽說老板朋友不多,來了一看,確實。
趙阿姨、宋大爺等人雖然也天天來,但畢竟有年齡差,好像都不如眼前這位餘老師來的親近。
聽了這話,餘渝心裡就有點安慰。
對嘛,我跟廖先生是朋友哎!
然而就聽胡海繼續道:
“而且你們還住在一起,我就想著……”
“等會兒!”
餘渝直接原地跳了起來,臉上熱辣辣的,“這謠言你從哪兒聽來的?”
胡海又開始撓頭,指著餐館的方向說:
“他們都這麼說啊,你跟老板每天都一起從小區裡出來。”
餘渝有點抓狂。
“那你也彆多想啊,同一個小區的人成千上萬,我們壓根兒都不在一棟樓。”
然而胡海沒聽進去。
或者說根本不關心。
他隻是執著的問著最初的問題,“您知道老板的生日是哪天嗎?”
餘渝就覺得自己好像一拳打進棉花裡,憋的夠嗆。
“不知道,不過你問這個嘛?”
打聽老板的生日什麼的,好像並不是一個合格員工必須具備的條件吧?
胡海頓時窘迫起來。
餘渝隱隱看到血色從他黝黑的麵皮底下沁出來。
年輕人緊張地抓著自己的手指頭,結結巴巴道:“我,我想拜師,我想學真本事,我想……”
我想賺大錢。
他家裡很困難,砸鍋賣鐵才湊夠了烹飪學校的學費。
如今好不容易畢業,卻愕然發現漫長的職業生涯甚至還算不上入門。
好的餐廳都更傾向於有經驗的廚師,而小餐廳給的少不說,工作也累,恨不得把你一個當十個人使喚。
正好他無意中聽說廖記餐館招聘,老板就是業界白手起家的傳奇人物廖初,他就一咬牙一狠心,直接辭職跑來應聘了。
他原本想拜師,可廖初目前卻沒有收徒的打算。
胡海就想著,聽說大城市求人辦事都要表示誠意的,他出來這一年多,雖沒攢下大錢,可,可好歹能買點小禮品吧。
這些話胡海雖然沒說出口,但餘渝也能猜到幾分,就挺感慨。
“如果你真的覺得我是廖先生的朋友,據我的了解,他是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餘渝認真道。
胡海的臉都白了,“啊?”
餘渝道:“廖先生是個很公平的人,你應該也發現了,他對你們四個一視同仁,並沒有因為誰的履曆更光鮮就多照顧誰一點,對嗎?”
胡海愣了下,點頭。
確實。
“如果你真想拜師,捷徑是走不通的,甚至有可能起反作用。”餘渝耐心道,“廖先生麵冷信心熱,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誰努力了,誰沒努力,雖然嘴上不說,但肯定心裡都記著。
招聘還有個實習期呢,更何況拜師?
如果他真有收徒的打算,隻要你踏踏實實用心做,早晚有一天會心想事成。
如果沒有……”
餘渝沒說完。
不過胡海也想到了。
如果廖初沒有收徒的打算,那什麼也白搭。
其實這些道理並不難懂。
隻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之前胡海一門心思想趕緊賺大錢,牛心左性上來,差點就走了歪路。
他年紀小,沒經過什麼特彆大的波折,身邊又沒有親朋師長提點,一時半刻想歪了也沒人幫襯。
這會兒餘渝幾句話,就像給他捅破了一層窗戶紙似的,瞬間明了。
胡海就跟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似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什麼小心思都沒了。
他僵在原地半天沒動。
良久,才狠狠吸了口氣,認認真真給餘渝鞠了個躬。
“謝謝您,餘老師。”
當老師的,確實不一樣。
見他想明白了,餘渝也跟著鬆了口氣。
“我也沒說什麼,是你自己想得清。”
倒不是刻意謙虛,而是名利的誘惑太大了,好多人一旦起了這個念頭,外人的話就再也聽不進去。
胡海雖然一時糊塗,但仍能分辨好壞,就證明本性不錯。
向餘渝道謝之後,胡海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耽擱您的時間了,餘老師,謝謝您,我回去乾活了。”
餘渝笑笑,“加油!”
胡海用力點頭,一路小跑著從餐館後門進去了。
餘渝也跟著高興,結果一轉身,就被角落裡的大片陰影嚇得夠嗆。
“誰?!”
他招誰惹誰了?
陰影動了動,慢慢走出來一個廖初。
也不知他在那兒站了多久,聽了多少,餘渝忽然有點不自在。
他轉身就往餐館走。
廖初不緊不慢在後麵跟著。
兩人誰也不說話,就這麼走了一段兒。
快進門了,才聽背後的人帶著笑意道:“謝謝餘老師的信任。”
餘渝臉上轟的一下就炸開了。
偷聽!
卑鄙!
作者有話要說:跟老人出去旅遊挺有意思的,但也確實磨人……本來一九年還想繼續帶我爸媽出去玩,結果……疫情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