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後,關於廖記餐館的拍攝大體完成,但是攝製組卻陷入了新的困境:
原本對這部紀錄片的設定是每一個餐廳一集,每集大約45分鐘。
奈何廖記餐館能用的優秀素材實在太多了!
哪段都好,哪段都不舍得剪。
可如果這麼一來,一集根本放不完。
但如果設定成兩集的話,又會對後麵的格局產生影響:
廖級餐館是兩集,那麼其他的要不要也做成兩集?
如果不,那麼如此明顯的區彆對待,會不會使人在觀影感受上造成巨大的落差?
另外,這兩集究竟應該放在開頭還是壓軸?
祁安蹲在餐館外麵犯愁,一邊抽煙一邊撓頭,幾縷稀疏的秀發在冷風中狂舞,越發顯得形單影隻。
“愁!”
他狠狠抽了口煙,大量新鮮空氣湧入,讓原本暗淡的火星瞬間變成明亮的橙紅色,細長的煙卷立刻縮短了約摸一寸。
“沒素材,愁!這好素材太多了,也愁!”
旁邊還有幾個胡亂裹著大羽絨服的人,跟他保持一樣的姿勢,蹲成一圈,凍得鼻子通紅。
單看這幅場景,很難想象這是一套海內外聞名的製作班子。
眾人聽了這話就笑,“導演,你這太凡爾賽了……”
讓同行聽見非挨打不可。
他們都有預感,如果其他沒拍的幾集也能保持廖記餐館部分這樣的高水準,這部記錄片肯定會爆火。
祁安三口兩口把一支煙抽成煙屁股,聽了這話也嘿嘿直笑,很有點得意。
當初他決定來廖記餐館拍時,還曾有投資方不同意。
在他們看來,這種剛開業沒幾個月的餐館能有什麼故事,能有什麼厚度?
祁安故作瀟灑地整理了下發型。
他挪了挪屁股,兩隻腳輪流倒了幾遍,調整重心,剛要開口說話,結果一陣冷風襲來,地方支援中央的潮流發型立刻一敗塗地。
現場頓時安靜如雞。
幾秒鐘後,也不知是誰發出了第一聲“噗”。
緊接著,此起彼伏的笑聲爆發出來。
開機前,大家的壓力都很大,如今雖然也在發愁,但卻是愁難以取舍,整體氣氛驟然輕鬆起來。
祈安也不惱。
他跳起來,驚慌地按住所剩無幾的秀發,掉頭就往餐館裡衝。
剩下幾個人見狀,哄笑著,也要跟進去。
祈安捂著腦袋回頭,擺擺手,“行了,這兩天大家也辛苦了,給你們放兩天假,我再好好琢磨琢磨這事兒。”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歡呼起來。
歡呼聲迅速被狂亂的西北風吹散。
眾人也跟著一哄而散。
剩下祈安站在店門口笑了會兒,被冷風吹得狠狠打了個哆嗦,這才一貓腰鑽進去。
關文靜看見他後就笑,“祈導,我們老板正找您呢。”
祈安的眼睛立刻亮起來,“又有什麼新菜?”
廖初這人吧,特彆有鑽研精神,隔三差五就愛搗鼓點新玩意兒。
那有了新菜,還不得找人試啊?
他就勉為其難擔此重任吧!
關文靜笑道
“這我可不知道。”
這會兒剛十點多,早飯過了,午飯還沒開,店裡並沒有人。
見他進來,廖初點點頭,示意上二樓包廂談。
祈安心裡越發雀躍起來。
這都進包廂了,指定有不便外傳的好貨!
一推門,就見裡麵一溜兒排開幾隻玲瓏小瓶。
一色細長頸,外頭貼著紙質標簽。
祈安過去看了眼,“向死而生?柳暗花明?”
一共五瓶,蓋子擰得死緊,聞不太出來是什麼。
不過這種規格的,一般都是酒吧?
果不其然,稍後廖初請他坐了,“有幾瓶不對外公開發售的好酒,請您品一品。”
雖然拍這個紀錄片,是祈安本人想發展事業,但不可否認,一旦後期影片播出,絕對會給廖記餐館帶來巨大的好處:
至少是省級電視台,努力一把,甚至極有可能直接在中央台播放,受眾麵自不必說。
真到了那個時候,財富反而成了次要的。
祈安就笑了。
這廖老板乍一看冷冷清清的,可畢竟是底層打拚起來的,人情世故都懂,該周全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他固然不指望彆人的感激活,但跟人打交道,自然是越舒服了越好。
“廖老板都藏著掖著的,那我肯定得嘗嘗。”祈安難掩好奇,“不公開發售,是材料太難得嗎,還是技術難度?”
一般情況下,限量供應差不多都是這兩個原因。
廖初想了下,“都有點兒。”
固然有這個原因,不過更多的,還是感情果酒太過特殊,一旦泛濫,後果不堪設想,必須人為乾涉,控製銷量。
就拿向死而生來說:
它的主原料是人類最純粹的絕望,最熾熱的希望,水火不容。
兩種感情果混合之後,本身就是一種極其劇烈的衝突,能在短時間內勾起人內心深處最深刻的記憶。
過分誇張的情緒變化,對心理脆弱的人來說,衝擊絕對是致命的,直接想不開了也有可能。
而如果給那些沒什麼生活閱曆的人喝,隻會覺得一會兒苦一會兒甜,什麼深層次的東西都品不出來。
暴殄天物。
單純說原材料的數量,倒不算少。
隻是這些感情果大多來源於醫院,廖初每次去都會有近乎窒息的體驗,本人的心理狀態也會忽上忽下……
偶爾一次兩次找刺激還可以,但如非必要,他也不太想經常做。
因此對這一款酒,廖初一直都是親自篩選食客的資質。
祈安那代人大多是白手起家,經曆過太多現代人難以想象的大風大浪。
能堅持到今天的,無一不是心性堅定之輩。
這款酒對他們來說,再合適不過。
他倒了一小杯,慢慢推過去。
見他如此鄭重,祈安也不禁認真起來。
酒液的顏色就跟他以前看過的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這些天跟廖初混熟了,又明確知道雙方合作有百益而無一害,這種色澤的玩意兒……祈安還真不敢隨便入口。
他先用手掌在酒液上空扇了扇。
一般來說,釀酒材料無非糧食和水果兩大類,成品多多少少都能聞出一點來。
但這杯卻不一樣:
除了淡淡的酒香,他聞不到一丁點兒糧食的醇厚,抑或是水果的清新。
“這是用什麼釀造的?”
祈安忍不住問道。
廖初道:“秘方。”
祈安:“……”
這關子賣的,要了命了!
算了,不說就不說吧。
好喝不就完了嗎?
想到這裡,祁安把心一橫,端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
然後,表情凝固。
太苦了!!!
廖初輕笑一聲,也不說話,起身下樓,留他一人慢慢品味。
之前有一對來旅遊的山東母子,那當兒子的曾經說要給他寄點兒山東大蔥。
原本廖初並未放在心上,沒想到人家卻一言九鼎:
昨天還真就收到了!
今年剛上市的新鮮大蔥,老大一捆,足足25斤。
蔥白瑩潤如玉,蔥葉濃翠如碧,看著就叫人賞心悅目。
是真的高!
廖初量了一下,最矮的一根也有一米七。
他單手一拎,大蔥葉子還超過他腦袋好多。
當天見到的食客無不喝彩,紛紛驚呼著上前合影留念。
除了本土山東人,真的很少有人見過如此茁壯挺拔的大蔥。
山東大蔥枝葉肥厚,口感清甜,卻無辛辣氣,吃起來非常紮實,很適合直接拿來當菜。
炒肉炒蛋,包餃子包包子,蘸醬卷餅……都好。
正好這段時間,他搜集了不少品質上佳的牛舌,做個蔥扒牛舌再好不過。
好像每一種食材裡都會有特彆頂尖的一部分。
像西瓜裡最中間的一口,
像筍子上最頂的一尖兒,
而牛舌,也是源自龐大食材上精挑細選的一種。
牛舌可以趁新鮮的時候入菜,也可以趁天氣寒冷的時候,單獨風醃起來。
隔年再吃,口感獨特,味道好似火腿。
前陣子廖初搜羅到了十二條,五條已經掛起來,兩條煙熏,準備留到明年吃。
剩下的五條,則準備在今年之內慢慢入菜。
去掉外麵那層粗糙堅硬的老皮之後,牛舌剩下的部分便十分細膩。
它的蛋白質含量非常高,脂肪卻低,常吃有補胃滋陽的作用。
不過過猶不及,有胃病和陽氣過盛的人也不能多吃。
牛舌可以細火慢煨,湯汁濃鬱,澆飯最佳。
但對於下酒,這是相對更爽利的蔥扒牛舌更好。
難得又有了第一手的新鮮山東大蔥,不趕緊做這麼一道菜,廖初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稍後帶著熱騰騰的蔥扒牛舌和碗筷回到二樓時,就發現祁安正低頭捂著臉,時不時發出一聲抽氣聲。
碗筷落桌的聲音驚動了他。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把臉胡亂在手心裡蹭了蹭,然後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瞅著廖初,半天不言語。
如今,他也算功成名就,過往的那些風風雨雨早已深藏心中。
他一直都覺得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再也不值一提。
可沒想到,今天隻是簡簡單單的一杯酒,就把過往的那些坎坷磨難全都勾了起來。
幼年時的窮困潦倒,少年時的春風得意,青年時的滑鐵盧,中年時的質疑……
家人的離去,妻子的陪伴……
種種太過強烈的感情都在一瞬間井噴式爆發,走馬燈似的,在他心裡繞了一圈又一圈。
一會兒是絕望,覺得連一秒鐘都熬不過去,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一會兒卻又是八方掌聲,各路稱讚的話語和閃光燈令他頭昏腦脹,又很有些飄飄然。
可等他真的睜開眼,卻又想起那句話:
往事如風。
過去的,終究還是過去了,一切隻能隨風散。
廖初對此情景早有預料,隻是把筷子往他麵前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