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
“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何灃撫上她的臉,“對不起。”
謝遲抬起手臂扣住他的脖子,“我沒事的,你不要擔心,我在醫院這麼久,見慣了各種畫麵,我能控製好情緒。”
“好。”
謝遲仰著臉,快速地眨眼,試圖咽下呼之欲出的眼淚,她吻了吻他的脖子,轉移注意,“你怎麼樣?需不需要藥?”
“還沒用完。”
“鬼子最近經常巡查,說失蹤很多日本兵,屍體處理好了嗎?”
“放心吧,沒有痕跡。”
“彈藥夠不夠?”
“夠。”
謝遲冷靜下來,鬆開他,露出微微的笑,“你在外麵萬事小心,保護好自己,我們一起好好活下去。”
何灃輕吻她的額角,“好。”
……
天微亮,謝遲就去找阿如。難民太多,找起來十分麻煩,好在她認識管理人員,沒有浪費多少時間,很快帶她找到人。
阿如一見她抱著就哭,什麼話也不說,嚎啕不停。
謝遲沒敢用鐵鍬,怕傷到肖望雲的身體,就用個小鏟子慢慢刨土,屍體埋的不深,很快就見到人皮了。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謝遲再也繃不住了,扔掉鏟子跪了下去,用手往外挖土。阿如哭的滿臉都是淚,跪在旁邊幫她一起抓。
何灃一直在遠處默默看著她,他怕謝遲受不了這刺激,做出什麼偏激的事來。
看到她不停地用手抓土,仿佛有隻利爪在撓他的心。人間情愛,不止有愛情。何灃並沒有半分吃醋,被心疼、痛恨、屈辱包裹著,卻隻能無可奈何地遠遠看著她,什麼也做不了。
他悔恨交加,重重地錘了自己一拳。
謝遲看著肖望雲光-裸的上身,“他的衣服呢?”
阿如嗚咽著,話也說不清,“被被……被日本兵……搶走,搶走了……還有手…手表…和其他東西…全全被搶走了。”
謝遲緊摁著額頭,控製住情緒,“你去找套衣服來,大點的,他個子高。”
阿如跌跌爬爬地起身離開。
謝遲解開包裹,看著裡頭的頭顱,已經乾癟腐爛到不像他了。
她小心捧著,將他放到脖子上拚好。
肖望雲還睜著眼。
謝遲覺得他仿佛還在看著自己。她合上他的雙眼,不一會,眼皮又抬了上來,怎麼也合不上。
她不停地試著,竟將他腐爛的眼皮搓了下來。
阿如抱著衣服過來,隻見謝遲低著頭,肩膀不停地顫抖著。她緩緩走過去,看到謝遲捂著臉,哭的難以自製。
“姐。”
阿如似乎能聽見她牙齒因顫抖而碰撞的聲音,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從未見過謝遲這個樣子。在她的記憶裡,老板總是冷靜、理智、淡漠,甚至有點兒無情。
“阿如。”
阿如立馬答應,“欸。”
謝遲抬起臉,阿如這才看到她咬的自己嘴唇都流血了,“姐,你的嘴。”
謝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擦去了眼淚,冷靜道:“你幫他穿好衣服,我見不得這個樣子。”
阿如點頭,“好。”
謝遲背過身去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遠處的大樹。
對她來說,肖望雲就像一個樹一樣,踏實,穩重,無比高大。
儘管有時候相處起來說話沒大沒小,可在她心裡,他是良師、益友,亦是一位疼愛自己的大哥哥。
她無依無靠,獨自漂泊,是肖望雲一直帶領著她,指引著她。
她還清楚地記得初見時的樣子。
他於幽暗的長廊中向她走來,身著白色襯衫,米色馬甲,戴著細邊眼鏡,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與她談論繪畫。
他總是那樣的儒雅。
“姐,穿好了。”
謝遲轉過身來,看著完整的肖望雲,安靜地躺在泥土中。她靜靜看了他一會,走到他的頭前跪下,伏身與他額頭相抵,“我會為你報仇,為我們報仇。我還活著,千千萬萬的中國人還活著。就像你說的,華夏子孫,千秋萬代,中華民族不會亡。”
……
李長盛在外晃了兩個小時,天都亮了。按照往常,他不該再留在外麵,因為鬼子快起來吃早飯了。
可是他還想再找一瓶那樣的汽水,即便找不到汽水,找點彆的吃的喝的也行。
他比往常更加小心,因為有了牽掛之人。
正輕輕翻動著,外麵傳來一個男聲。
是個出來撒尿的日本兵,還未完全清醒,聽到廢墟裡隱隱有動靜。
“誰?”日本兵提著褲子眯著眼朝他的方向走來,“誰在那?”
李長盛縮回腳,從腰間抽出刀。
……
孟沅驚醒了。
她做了個噩夢,但其實她是被外麵的動靜吵醒的。
樓下有汽車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幾個日本人哇啦哇啦的談話聲。
他們從東邊繞到了西邊,又傳來叮鈴咣當搬東西的聲音。
孟沅爬到窗戶前,透著縫偷偷看了一眼。鍋碗瓢盆,這是要在這安營紮寨啊。
還有一個披著袍子的鬼子軍官呢。
孟沅挨個掃著他們的麵孔,忽然看到了那張死也不會忘的臉。
就是他砍了肖望雲。
她恨極了,用力地掐著自己。
狗日的,送上門了。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孟沅氣暈了頭,滿腦子都是肖望雲被砍時的樣子,她咬牙切齒,爬到房間另一角,何灃和李長盛留了一些手榴彈在。
她要炸死他們!
可她不知道怎麼用,瞎擺弄著,對著外頭圍在一起的日本兵就扔了過去。
日本兵聽到個東西掉下來,定睛一看,居然是手榴彈,驚叫著四散躲開。
誰知它沒炸,反而暴露了位置。
幾個日本兵立刻進入警備狀態,拿起槍往這邊趕。孟沅拿著手榴彈亂拉一通,日本兵剛爬到窗口,她就朝他扔了過去,這次炸了,還炸飛了這鬼子。
孟沅太高興了。
叫嚷著,“去死吧!”
“是個女人!”
“把她活抓下來。”
“佐藤,你去。”
日本兵正說著,又一枚手榴彈扔了下來。他們躲在牆裡頭,埋著頭不動。
孟沅有點昏頭,不一會兒,把手榴彈全用光了。
日本兵等她炸完,才開始行動。
孟沅推著箱子將窗口堵上,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房裡有一瓶汽油,有一盒火柴,她把汽油灑在地上,灑在身上,爬上了房頂。
下頭的日本兵要開槍,那小軍官阻止了他,“彆打死,活著好玩。”
屋裡燒了起來,日本兵過不去,繞到外麵往上爬。
孟沅看著眼下的南京城。
半城廢墟,滿目瘡痍。
自淪陷至今,她還未曾好好看過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園。
好好的家,就被糟蹋成這樣了。
這幫畜生啊。
下頭的日本兵還在笑著喊:“佐藤!快爬啊,怎麼這麼慢!快點拉下來。”
孟沅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看著那一張張淫-蕩的笑容,隻恨沒有多餘的手榴彈,隻恨沒有多炸死幾個鬼子。
聲音從身後傳來,“花姑娘。”
孟沅沒有看他,她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用戲腔對著下麵的日本兵唱道:“爾等孽畜,休想動我分毫。”
她點上根火柴,燃了自己,看準那砍了肖望雲的日本兵,衝著他就跳了下去,“肖先生,我給你報仇了。”
日本兵看著掉下來的火人,來不及躲閃,硬生生被她砸倒。他用力推開,可孟沅死死纏住他,兩人同時燃燒,在地上翻滾。
他尖叫著,朝夥伴呼救。然火勢太猛,很快就將兩人吞噬。
……
李長盛聽到爆-炸聲時,拚命地跑,可他還是沒來得及,他眼睜睜看著孟沅點燃自己,跳了下去,燒得鬼子狂叫。
他剛與那日本兵搏鬥,肩上反中一刀,忽然發了瘋似的舉起槍就朝他們開打。
汽水落在地上,瓶子碎開,橘黃色的液體浸入黃沙厚土中。
他怒目圓睜,邊打邊吼叫著朝日本兵衝過去,“我日你祖宗!小鬼子——去死吧——死吧——”
……
何灃離得太遠了,聽到藏身地有槍戰聲,倉促趕回來,還未靠近就看到李長盛站在路對麵的廢墟上瘋了一樣朝幾個日本兵開槍,他罵了一聲,舉起槍去幫他。
敵人不多,很快便被消滅了。
孟沅沒得救了。
李長盛被手榴彈炸到,半截小臂都沒了,何灃脫下衣服緊紮著他的傷口。
交戰聲很快引來了其他日本兵。
何灃沒法在李長盛傷成這樣的情況下獨自作戰,背著他就往遠處跑。
李長盛趴在他背上,無力地悶哼著,“哥,宰了他們。
給我宰了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