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灰色就是灰色,洗不白,也永遠被動。白色對黑色或許還會忌憚,灰色卻隻是鑽空子、投機取巧,一旦被白色注意到,就隻有坐以待斃的份。等到那些路被全部堵死,你投注的所有精力都會在一夜之間全部浪費。”
“個人在一紙條約麵前有多脆弱,不必我提醒你吧。”
“你或許要說,這個時代有無數人這樣做,甚至做著更過分的事情。”
“可是你甘心和那群投機者呆在一個世界裡,永遠抱著僥幸心理,戰戰兢兢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關注,遇到就是災難,不發生就是一輩子的擔驚受怕?”
國務大臣做慣了演說,也常在議會與人辯論,他說話時倫敦腔很重,每一個詞都清晰有力,即便相對坐著,也像是站在高台上俯視年輕人一樣。
克莉絲已經呆住了。
當初會選擇做情報販子,完全是因為她已經走投無路了,這輩子開局不利,被女扮男裝這個懸在頭上的隱患束縛了思路,所以才選擇了重操舊業。
她本來就是因為不願意再遮遮掩掩過活,所以才離開了浪博恩,這時候經老先生點醒,才發現到頭來,其實都是在做一樣的事情。
自己大概真的是個瘋子吧。
揣著這樣的秘密,不僅不隱藏,這時候有人把引向更大舞台的台階遞過來,她也想要走上去。
費爾德發現,年輕人從驚訝中清醒過來,已經挺直了身子,恭謹道:“您想教會我什麼?”
“你之前的打算是什麼?”
他把話題拋了回去。
克莉絲垂目思索半刻,“家裡的人都能幸福,掙儘量多的錢,然後到其他國家去看看。”
“你這些都隻是計劃,根本不算目標,更加沒有夢想。”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過夢了。”
克莉絲平靜說。
不管是家道中落,還是女扮男裝,這個世界兩世都沒有給她當孩子的機會。
費爾德頓時失笑:“年紀輕輕,說話卻暮氣沉沉。我來替你指兩條十分適合你的路?”
說完後,他將棋盤上黑白兩個“王”棋放在她麵前,棋子和棋盤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到年輕人明亮的眼睛,費爾德忍不住微笑起來:“你擁有足夠的謹慎和好奇心,這很好,在與人交涉和收集信息方麵你是個很優秀的孩子。隻是一直走野路子,有些偏離航線了。”
“因此,我不想看你將時間和天賦耗費在那些小打小鬨上。”
“我們遠離歐洲大陸,在一座島上,這或許也給了我們天然的保護屏障,同樣也塑造了大部分人保守冷靜的性格,所以英國常常忽視外交的重要性,你們在學校裡也不會教授這些。我常常覺得身邊無人可用,因為那些年輕人不僅沒有天賦,還極度無知,說起外交也都態度鄙夷。而我在國會上也時常覺得孤立無援,如果有一個得力助手,就會好很多。”
“這是第一條路。會艱苦一些,不過我會將你帶在身邊,替你引見上流社會的人物,將畢生所學都教授給你。”
“第二條,”他又緩緩推出了黑棋,“雖然如今沒有戰事,不過暗處還有很多需要提防的事情,如果能夠掌握先機,預先獲取信息,那麼我們就能在外交會議和很多事情上掌握主動權。所以我一直想建立一個機構,暗中收集情報,這是你最擅長的,所以如果你選擇這條路,做我的直接下線,等到學成後就接手整個組織,未來前途也將不可限量。”
國務大臣的這兩條路,出發點都是一致的。
克莉絲這下明白,為什麼那天在造船廠,自己會被輕鬆放走了。
隻是因為他們是一國的。
“你可以慢慢想,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找你。”
克莉絲搖頭,認真道:“不必等明天了,我現在就可以做出選擇。”
“我選第一條路。”
年輕人已經把白色的棋子攥在了手裡,雙目燁燁。
“這一明一暗,對我來說差彆不大,但是對您卻意義非凡。因為您還沒查出我最大的秘密,覺得我不敢選第一條罷了。”
“現在我可以回答您最在意的地方,我隱藏的事情於英國無害,隻是我出身的一點小毛病,未來我也可以自己一力承擔,告訴您反而會牽連您,所以還請諒解。”
國務大臣看向她,突然笑了:“你這麼直接挑明,公平起見,我也隻好坦率一點了。”
“不錯,你如果選擇第二條路,要將這麼隱秘的機構交到你手裡,我就算有惜才心,也一定要將你的一切查清楚。相反,我從來不會將那些手段用在自己身邊的人身上。”
“你我都是紳士,既然你有這個膽量,我就敢信你。今晚你就可以收拾行李了,明天我會來見你的看護人,告知他你要跟著我修行的事情。”
克莉絲忍不住問:“我們去哪?”
“佛羅倫薩。以後記得叫我老師。”
不愧是他看中的孩子,反應極快改了口。
老紳士心滿意足點頭:“那麼臨彆前,我要教給你第一個知識了。”
“不管你想隱瞞的是什麼,隻要有一天你掌握了話語權,即使你指著太陽說那是月亮,也會有人說你是在作詩。”
半年後
二月,狂歡節將至,羅馬的道路變得擁擠起來,好像全歐洲的遊客都在往這邊紮堆。
湯姆生·弗倫奇銀行作為意大利數一數二的大銀行,自然擠滿了辦理業務的人,櫃員和出納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長出八隻手來,整個大廳喧鬨非常。
穿著白袍的黑奴恭恭敬敬站在最大的貴賓室門口,行長看到他後,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啞仆看了他一眼,替他敲了敲門。
門口的鈴被拉響了,是可以進去的信號。
行長剛走進昏暗的屋內,身後掩上的橡木門板就將樓下的喧鬨聲隔離了。
深紅色的錦緞窗簾掩了大部分的光,屋內非常昏暗,連沒有點亮的琉璃燈都失去了華彩,有人坐在更深處的陰翳裡,隱隱綽綽透出身形輪廓。
弗倫奇行長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自己的新上司——這家銀行的真正所有者說不定是在哪個古堡裡沉睡了幾百年的親王,所以才擁有驚人的財富和蒼白的膚色。
踩在沒過腳踝的波斯地毯上,弗倫奇行長擦了一把汗,“薩科納先生。”
名叫薩科納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道:“開始吧。”
弗倫奇細致彙報這半年裡銀行的情況,說的過程裡對麵的人都紋絲不動,讓人懷疑他已經睡著了。
已經有過一次經驗的弗倫奇知道,這時候絕不能掉以輕心,麵前的人就像能驅使黑夜一樣,但凡他有一點走神,對方都能飛快察覺,而且用刻薄的話精準指出他所有的疏漏。
安安分分說完後,弗倫奇又壯著膽子看向才第三次見麵的上司,“聽說您剛從法國回來,所以我安排了一桌……”
話還沒說完,麵前的人卻騰地站了起來。
弗倫奇嚇了一跳。
男人沒有管他,站在黑暗裡微微偏了頭,像是在努力辨聽什麼,走到門口,緩緩拉開了門。
光照進來,沒能穿透那件金繡線的黑色長袍,卻照亮了薩科納的臉。
眼部沒有任何年歲的紋路,這個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五歲,卻蓄了很深的胡須,將臉擋得嚴嚴實實,因為那身阿拉伯人的打扮,倒也不算特彆突兀。
現在弗倫奇又覺得他是從東方來的財主了。
他所站在的地方恰好和薩科納在同一條線上,剛好能順著這個視角清晰見到對方在看什麼。
這時候,隔壁貴賓室的門開了。
弗倫奇心裡大叫不好,因為太過緊張,忘了叫那些職員把這一層的房間都留空了。
下一秒,就像是把春天和日光都放出來一樣,走出來了一個豐神俊秀的青年。
他正同來送自己的經理氣定神閒寒暄,單手插袋,隨意站在那裡,看上去倒像是油畫裡擺好了姿勢一樣,身後的窗是畫框,勾勒描摹了金邊,身形修長單薄,穿著佛羅倫薩特色的衣服,因為年輕穿什麼都好看,這種鮮豔的顏色也被他穿得很優雅又富有生氣。
“班尼特先生!”
一邊有少女用不標準的英語叫了一聲。
青年回過頭,因為視角原因,朝著行長的方向側出了一部分希臘式的精致俊俏麵龐,麵頰已經完全脫去了稚氣,發梢被燙過,打著卷,顯得很清澈天真,即便沒有彎眼,麵上也帶著笑意與情思。
少女已經熱烈贏了上去,就像鮮花遇到了春風,結果很快,又有好幾聲“班納特”響起,這片清風就被一片花叢包圍,簇擁著離開了。
弗倫奇在羅馬呆久了,不是沒看到過好看的公子哥,但是這位實在氣質卓絕,說是在宮廷裡浸染出來的也不為過,所以一時看晃了神,反應過來時,銀行所有者正冷冷看著他。
他連忙告罪,又小心問:“您剛才說什麼?”
“將這個人辦的業務記錄找給我看。”
弗倫奇連忙敲響了經理辦公室的門。
年輕人隻是來取錢的,不過因為拿的支票數額太大,才被迎上了貴賓室。
“是法蘭西銀行的支票。”
這種銀行,應該不可能有問題吧?
弗倫奇心裡泛著嘀咕。
“簽字人是誰?”薩科納語氣平淡問。
“是葛朗台夫人,信譽絕對沒問題。”唯恐阿拉伯人不知道,他又補充說,“前一陣報紙上公開了,因為去年十一月又發了一筆大財,現在全法國女人裡最富有的那一位。”
薩科納過了一陣才點頭。
“下次如果這位班納特先生再來,給他開無限貸款特權。”
弗倫奇大吃一驚,出於自己的職業素養提醒:“這個,沒有理由的話,會影響銀行信譽的啊。”
銀行實際擁有者高深莫測看了他一眼。
“你剛剛說有一桌什麼?”
弗倫奇大喜過望,連忙說:“我訂了最好酒店——”
結果不等他說完,頂頭老板又一次打斷了他。
“找個職員追上班納特先生,請他去那裡和我吃飯,我自己來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