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拉妮婭突然問:“我們一起去找人嗎?”
她抬起頭,微微抿著唇,眼眸清亮得如同盛滿了月光。
……
除了經常會遇上從墳墓裡站起來的僵屍以外,在鄉村之間漫步其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拉妮婭提著裙擺,另一隻手拽著傑森的裙擺,一前一後沿著泥濘的道路前進。
十九世紀初期的鄉村自然不可能有路燈,連燈光都格外遙遠,隻有月光灑落在道路上,指引著夜行人的路途,於是為了防止拉妮婭一腳踏空,傑森也就默認了她抓著他的裙擺保持平衡的行為。
他手裡提著一盞提燈,一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周圍的道路,燭光的影子在他們的裙擺上綽綽晃動,原野在月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澤。
雖然他們一起出來是因為背負著任務,但是拉妮婭不這麼想。在小姑娘心裡,眼下的場景已經被加上了重重疊疊的濾鏡——遍野星輝下,兩個人在小小的提燈燈光中漫步在荒野上,四周寂靜無聲,除了僵屍以外,沒有第三個活人……
不知道距離麥裡屯還有多遠,但是拉妮婭自覺她可以再走上十英裡。
她揣著一顆噗通亂跳的小心臟,小心地跟在傑森後麵,兔子一樣東奔西走的思緒在靜謐的荒野上漸漸平靜,開始不滿足於現在的安靜。
“這個能力我也不熟悉,而且它隻能用一次,所以等離開這裡,我就不可能把其他人拉進書中。”她說。
好的,來源和時效都清楚了。傑森鬆了口氣。
和他之前說的一樣,他真的沒怎麼和拉妮婭接觸過,無論是“傑森·陶德”還是“紅頭罩”,他們的交集都寥寥無幾,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小姑娘忽然對他充滿了仰慕之情。
“彌斯特說你身體不好,需要她保護,”他換了個話題,“但是你剛才身手很漂亮。”
他本來以為一句誇讚能讓拉妮婭放鬆點,但出乎意料,拉妮婭怔了怔,他感覺到牽著裙擺的手指微微一緊,隨後鬆開,卻又不像是被發現秘密的慌亂,隻是……似乎有些驚訝。
“謝謝。”她說。
“但是你沒有在防禦上投注多少精力,是誰教會了你格鬥?”
這是個迪克他們都沒問過的問題——他們都曾經試探性地問過拉妮婭在定居紐約之前,她都去過哪裡,但是每一次,小姑娘都很自然地繞開了這個話題,她會因為一份恰到好處的班尼迪蛋而露出幸福的笑容,但對於過去的生活,她沒有一句抱怨,也沒有任何一句提及到她的前任監護人,仿佛這個人在她的生命裡並不存在。
這些細節傑森並不知道,他問起這個也隻是想找個話題。
拉妮婭低著頭:“……我的前任監護人。”
傑森:“你的養父——”
“不是。”拉妮婭說。
她的聲音一貫很輕,但是這一次,她的語氣透著不容置喙的意味:“不是養父,是前任監護人。”
傑森挑了挑眉:“聽起來你們之間關係不太好。”
拉妮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沒有,我們……他隻是監護人,我不會叫他‘爸爸’,我們之間不是父女關係。”
當然,原話是“我隻接受姑娘們在床上叫我爸爸,你?算了吧,寶貝兒,你太小了”,就為這句話,拉妮婭也覺得她應該往他嘴裡懟一把香蕉。
“但是他撫養你?”傑森問。
這個回答太容易讓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了,不是父女卻撫養了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十多年?孩子可不是貓貓狗狗,就算在彆的地方這種事發生的概率都微乎其微,如果在哥譚,這種概率就更小了,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拉妮婭像是沒有想過她的話可能存在某種歧義,對於這個問題,她隻是點了點頭。
“所以我也要償還啊。”她說。
傑森眼瞳縮了縮,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回過頭,看著身後的小姑娘隨意地說:“三年前,他把我帶來紐約,之後留下一大筆賭債就消失了。”
按照美國的法律,拉妮婭其實不需要償還那筆賭債,彆說他們沒有任何法律上的關係,就算有,她也不需要替她的前任監護人償還債務。
但是對拉妮婭來說,那筆賭債的意義並不是這樣的。
不同於人類,在誕生後不久,黑霧就能擁有一定程度的思考能力以及超越常人的記憶力,所以從一開始,拉妮婭就知道自己身邊的這個人類不是自己的創造者,他也沒有承認過他是她的父親,而這正合拉妮婭心意。
在她的生命裡,從來就不存在“父親”這個角色,她也從來不想要一個社會意義上的父親。
所以他們的關係並不是養父與養女,隻是監護人和被監護人,或者說是關係比較好的室友。在獨自生活之前,拉妮婭不知道人類之間都是怎麼相處的,隻以為所有關係都是這樣,比如說,他們會詳細計算他們每個人的開銷,然後記錄在那塊掛在冰箱上的小黑板上,一左一右兩個欄目,一年一年數字慢慢疊加,位數越來越多,數字越來越大。
截止至監護人跑路之前,“拉妮婭”的那一欄下的數字要比另一欄高很多。每周小小的她都會跑去確認黑板上的數字,認認真真記下。
“等我還完這筆債,你是不是就會離開了?”偶爾拉妮婭確認完自己的數字,會扭頭問監護人。
“想得美,在那之前我就要去尋找快樂,”他喟歎一聲,“帶著一個小拖油瓶會減損我的魅力的,那之前我肯定要先甩掉你。”
於是拉妮婭點點頭,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分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人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為了某一天分彆。
“那筆賭債是我要償還給他的債務,也是那十二年我所有開銷的總額,”拉妮婭說,“那筆賭債是我的債務,不是他的。”
在知道賭債數額的那一刻,小姑娘就知道她的監護人是真心實意不帶水分地跑了,並且不會再回來。但是人的觀念受成長環境影響,經過監護人的言傳身教,在拉妮婭簡單明了的認知裡,這樣的告彆方式也沒有什麼糟糕的。
她從不覺得她過去所經曆的那些值得她現在抱怨,是呀,那並不是很好的生活,他們居無定所,衣食住行都很窘迫,時常在戰地流連,穿梭在槍林彈雨裡,而不是像普通孩子一樣去學校上學,她的導師是一個精神不那麼正常的雇傭兵,導致她對世界的認知和普通人大相徑庭,思維方式也不那麼正常,就算她不是半個邪惡生物,她也是人群中的畸形兒和怪胎。
但這又有什麼不好?
她沒辦法擁有正常人的家庭生活,如果當初撿到她的是一個普通的幸福家庭,他們會接受彌斯特的存在嗎?他們能讓拉妮婭活下來嗎?他們能在她沒有成長起來之前,給她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成長嗎?
雖然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混亂而偏頗,但拉妮婭終究沒有徹底倒向毫無底線的黑暗,她沒辦法像被寵愛著長大的人類幼崽那樣全心全意相信這個世界的真善美,但她也沒有為了活下去拋卻所有的尊嚴,她的監護人沒有給她營造一個溫暖美好的世界,但他給她營造了一個相對公平的世界,在這裡,哪怕是弱者也可以進行等價交換。
這是拉妮婭的故事,和彌斯特的故事不一樣,這個故事裡沒有夕陽,沒有晚風,沒有盛夏夜狂歡節的煙火,既不光輝盛大,也不自由灑脫,隻有累贅畸形的拉妮婭,蜷縮在旅館的床上強忍痛苦,用另一雙眼睛從鐘樓頂俯瞰她的城市。
但這依舊是她的故事,哪怕沒人聽過,依舊是她的故事。
故事講完了,他們的路也走到了儘頭。
拉妮婭望著麥裡屯的燈火,吐出一口氣,問:“和你想得很不一樣,對吧?”
傑森低頭看著她。
的確不一樣。他想。
這隻小伯勞不是他以為的那個嬌氣的小公主,她或許需要彆人的幫助才能活下去,但她沒有生活在任何人的影子裡,她的導師沒有給她家人之間的聯係,讓她活成了她自己。
“對,”他說,“比我以為得優秀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