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載歌載舞的人群和夜空中的煙火,雜技和歌舞在貢多拉上上演,河道裡蕩漾著柔和的月光,她站在狂歡節的舞會邊緣,穿著華麗精美的衣裙,戴著漆黑的“無聲女仆”麵具,仿佛迷失在街頭的遊客,期待著能夠在狂歡節上遇到能夠讓她摘下麵具的人。
——這是她第一次築巢的城市,意大利,威尼斯。
十歲那年,在經曆了一次次死亡之後,拉妮婭的情況基本穩定,而碰巧她的前任監護人接下了一個長期的委托,於是帶著拉妮婭來到了這座古老的水城,也是在這裡,拉妮婭第一次學會了築巢,發現自己可以將一整座城市納入自己的感知。
她擁有了這座城市,擁有它的每一次日落和日出,她的觸須遍布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她在河道裡淘出古老的硬幣,她在牆根下找到細小的刻痕,她在下水道篩出數個世紀前的珠寶,她浪費了一個又一個下午去挖掘這座城市的秘密,那些秘密如同滿天星辰,照耀著她在噩夢裡跋涉的孤獨旅途。
即使不去看,拉妮婭也不會在這裡迷路,這是她的城市,是曾經對她來說最接近家的地方,這座城市的一磚一瓦她都分外熟悉,就算是狂歡節的夜晚,她也有信心在茫茫人海裡找到她邀請的對象。
她離開廣場上的歡歌笑語,走進漆黑的小巷,沿著波光蕩漾的水道,與戴著色彩斑斕的麵具的路人擦肩而過。
這裡她記得有一家麵包店……這裡是墨魚麵店……這裡是一家麵具店……
走著走著,拉妮婭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她站在紀念品店前,麵具後的眼神寫滿了困惑。
這段記憶裡的威尼斯似乎和她的記憶有些不一樣。拉妮婭想。
她記憶裡的麵具店變成了紀念品店,老板都換了一個,從那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變成了這個留著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不管是哪一天,她的記憶裡都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拉妮婭看了一會,在遊客走進紀念品店之前轉身離開。
她開始在城市裡遊走,穿梭在如織的遊人裡,這還是她熟悉的城市,但熟悉之中又有一點陌生,記憶裡的細節發生了變化,這些變化對很多威尼斯人來說都不明顯,和對拉妮婭來說卻足以讓她心神震動。
為什麼?拉妮婭有些不知所措。
她困惑地在城市裡遊走,灑金的裙擺掠過沉澱著曆史的磚石,河道裡滿是載滿遊客的貢多拉,船槳弋開水波,水聲仿佛能將人引入恬靜的迷夢。
最終拉妮婭在一處碼頭處停下,怔怔地看著停著貢多拉的碼頭。
……這裡原本不應該有貢多拉的。拉妮婭想。
她記得她離開威尼斯時,曼奇尼一家還沒有攢夠買一條貢多拉的錢。
“我記得……”她扶著臉上的麵具,喃喃,“不是這樣的。”
身後的小巷裡,有人輕聲開口:“因為這是我的記憶。”
拉妮婭驀地回過頭,看到戴著代表“鬼魂”的麵具的年輕人從巷口的陰影裡慢慢走出。
“看來我沒有猜錯。”傑森走過來,微微彎腰,手指在她的麵具上叩了叩,語氣透著點不懷好意,“戴著‘無聲女仆’的麵具不能說話,對吧?”
他的聲音仿佛在拉妮婭的心底炸開了小小的煙花,她看著他的白色麵具,呆呆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他的記憶。她想。
也許是因為互相之間的邀請會抵消,所以她才沒收到邀請,又也許是因為這樣才會拖到十二點,所以她才會以為自己的邀請沒有被接受……但這些都不重要,在發現自己來到威尼斯的狂歡節上時,拉妮婭就已經忘記了之前的想法,滿心期待著能從茫茫人海裡找到傑森。
她魂不守舍地跟著傑森跳上貢多拉,在船頭坐下,看著他劃動船槳,修長的小船箭矢一樣劃破月輝,駛向煙花升起的方向。
她以為看到狂歡節的煙花時她就夠開心了,可她沒想到,她居然還能更開心一點。
想到這裡,拉妮婭猛地回過神,抬起頭望向貢多拉另一頭的身影。
女孩像小貓一樣慢慢爬過去,仰著頭,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蕩漾著破碎的月光。
“……你劃船劃得很快。”她憋了半天,說。
“謝謝,其實我有考慮活不下去的時候來威尼斯當貢多拉船夫。”傑森一本正經地說。
他望向四周重重疊疊的房屋:“所以這就是你的城市。”
拉妮婭想說很多,但是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始,餘光掃到不遠處的站點,忽然有了靈感:“那是比亞西奧站,往前是聖瑪庫拉……”
她開始給傑森報他們路過的每個水上巴士站點的名字,告訴他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事情,給他講她聽過的關於每座橋的故事,而傑森給她講他為什麼喜歡威尼斯,講他看過的書和電影,莎士比亞的喜劇,卡薩諾瓦,聖馬可廣場的咖啡廳……
“你會說意大利語?”拉妮婭扶著麵具,不讓它掉下來,仰頭問。
“你不會嗎?”傑森反問。
於是接下來兩個人又用意大利語說了一堆笑話,因為彼此奇奇怪怪的口音笑得直不起腰,他們坐著船一路在河道裡飄蕩,來到了歎息橋下。
這裡算是威尼斯最著名的景點之一了,因為那個傳說,無數情侶都會從世界各地湧向這座水城,那時候拉妮婭經常坐在屋簷上,啃著蘋果,看橋下的貢多拉來來往往,也看過不少好玩的事。
從前一段路起,河道上的人就多了起來,傑森也不能像之前那樣劃船,隻能讓貢多拉在河道上飄蕩,和對麵船隻上盛裝的男男女女打招呼,順便聽拉妮婭繪聲繪色地講述她在威尼斯看到過的趣事。
小姑娘高興地提起那個關於歎息橋的傳說——日落時如果戀人們在歎息橋下的貢多拉上親吻對方,就將會得到天長地久的永恒愛情,說完了還有些意猶未儘。
“不過這個傳說一點真實性都沒有,”她一點也不在意地說,“我看到有個意大利男人和戀人在橋下接吻,說了一堆花裡胡哨的甜言蜜語,結果第二年他又來歎息橋,這次的姑娘沒有上一個漂亮……但是她的手表是百達翡麗的。”
簡而言之,超有錢。
她說話時,傑森手臂搭在船沿上,單手支頤著側臉,注視著興高采烈大聲啁啾的小伯勞,思緒隨著船外的水波一同起伏。
他來過威尼斯,在風景如畫的聖馬可廣場吃過墨魚麵,也在狂歡節時被姑娘笑著邀請一同跳舞,不過那時候他想的都是任務,胸腔裡沸騰的是熊熊怒火,沒有餘裕去領略狂歡節的風光,也不知道這座城市曾經是黑霧的巢穴,是她心中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他在鐘樓裡擺弄狙擊.槍時,不曾想過白發少女曾經坐在他身旁的欄杆上,俯瞰夕陽下玫瑰色的河道,霞光暈染了紅瓦白牆,白鴿的羽毛和鐘聲一起紛紛揚揚。
等拉妮婭說完,他終於開口,說:“對。”
“所以我不應該帶你來這裡,你也不應該接受我的邀請,”他說,“你完全不……需要我。”
迎著女孩寫滿不解的眼眸,傑森慢慢閉上眼睛。
“但是我……”
這兩個單詞出口時,滿天星鬥風旋電掣,風一樣奔赴過去,夜空重新亮起,煙花落回地麵,時間飛快倒退,瑰麗的雲霞從天穹的儘頭湧向天際,夕陽從橋下冉冉升起,水城的色調溫柔如同電影。
在夕陽下,傑森睜開眼睛,伸出手,摘下拉妮婭臉上的麵具,望進那雙透徹的藍眼睛,那裡麵映著火焰的顏色,隻是如天空般蒼藍的一滴,勝過世間萬千風景。
他摘下自己的麵具,低頭吻了他的女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