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時間(1 / 2)

不知道經曆了多長時間, 迪克猛地回過神。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打開視頻的那一刻,複雜的魔法符號從屏幕上一閃而逝, 之後他就在這裡睜開了眼睛。

這種不正常的場景轉換明顯是因為被修改了記憶……夜翼憑借經驗判斷。

形式上來看更接近於催眠,先用那個魔法符號讓人進入被催眠狀態,在達成目的之後,催眠師會再度將被催眠者喚回現實, 但他的腦海裡不會留下任何有關這段時間經過的記憶,就連感情也不會殘存下多少。

迪克低下頭, 看著自己哆嗦的雙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我到底經曆了什麼?他想。

他環顧四周, 發現正他坐在電影院的放映廳裡, 屏幕上的電影似乎剛剛放映完畢,正在播放片尾曲。

迪克回想了下, 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電影的內容。故事的主角就是自己, 在一個下午, 他拆開了一封信,從中讀完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一生, 隨後想起了自己曾經參加過的葬禮。

在電影裡, “迪克”清晰地記得自己參加過葬禮,然而對於現在的迪克來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有經曆過這種事, 他的生活裡也不存在這個“陌生女人”。

雖然主角就是自己, 可坐在觀眾席上的迪克內心殘存的感情印跡卻沒有那麼深刻, 就如同看完好電影之後自然而然的感動, 但電影結束,他也能慢慢回到現實,不會存在無法出戲的現象。

“這個故事不壞,對吧?”有誰說。

迪克猛地抬起頭,發現自己身邊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另一個人。

投影的光將他的臉映得青白,但絲毫無損他的美貌,棕發的年輕人坐在他身旁的座位裡輕輕鼓掌,注意到迪克銳利的視線,他轉頭看來,不好意思地抿著唇,笑意帶著點羞怯,眼眸清澈如同盛夏林蔭裡的潺潺清泉。

望著他的眼睛,迪克很快冷靜了下來。

對方有控製他的記憶並且將他帶到這裡的能力,而這個古怪的電影院很可能就是對方的主場,這裡甚至可能不是現實,眼下並不適合貿然行動。

“什麼故事?”他問。

“你的故事。”對方說。

年輕人按著胸口,禮貌地向他行了個禮:“你好,認識一下,伊森·卡特,或者說你更願意稱呼我為貪婪的主君。”

這是迪克見過的第五個主君,不同於常人對魔鬼的刻板印象,這些主君看上去都和所代表的罪行毫無關聯,讓人無法將他們和傳說中的魔鬼聯係起來。

單論外表,貪婪的主君看起來就像是個羞怯秀美的鄰家少年,完全看不出他剛才輕描淡寫地繞開了正義聯盟的魔法防禦,把迪克從韋恩莊園抓進了這個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放映廳裡。

“請原諒我的冒昧,”他微笑著說,語氣卻聽不出任何歉意,“之所以你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我的個人興趣,出於收集數據的需要,我擅自將你們全部拉入了這個遊戲裡,感謝你為數據收集做出的貢獻,格雷森先生,稍後我會將你送出這裡。”

說這句話時,他依舊是那副羞澀的模樣,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話有多傲慢。

怒火在迪克的心底猛地膨脹,就算不知道自己提供了什麼樣的數據,這一刻,他依舊感受到了胸腔裡仿佛藏著蓄勢待發的火山,隨時會轟然噴發,將所有人燒成灰燼。

然而現在未知數太多,迪克隻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趁著貪婪的主君還算好說話的時候發問:“這裡是哪裡?”

“一個遊戲,”貪婪好脾氣地解釋,“這是一個推演平行宇宙的實驗性遊戲,我的同事正在探尋平行宇宙,我不看好他的計劃,但他的設想給了我一點啟發,以現在的科技水平,隻要收集到足夠多的實驗數據,推演平行宇宙也不是絕無可能。”

他小聲說:“不過推演普通人沒有多少意義,他們推動命運變化的可能微乎其微,隻有足夠特彆的引力源頭才能讓時空為之改變,也就是你們。”

說到這裡,他微笑起來:“把你們拉進這個遊戲之後,我可以通過修改和扮演你們生命中的變量來不斷收集數據,從而推演平行宇宙,用人類的說法就是……打出某個角色的所有遊戲結局?”

不等迪克開口,他抬頭望向放映廳頂的黑暗:“沒想到你是最快出來的一個。”

隨著他抬起頭,放映廳裡的黑暗之中緩緩亮起了無數纖細晶亮的絲線,這些絲線幾乎無法用肉眼看清,隻有當它們數十億地彙聚在一起時,才會漸漸聚攏成網狀的結構。

望著頭頂的光網,迪克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是最快出來的一個……是指從之前那段缺失的記憶裡出來到這裡嗎?除了他之外還有多少人?

“……為什麼我能出來?”迪克大腦飛快思索,麵上卻若無其事地問。

聽到這個問題,貪婪的主君睫毛顫了顫,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紅暈。

“簡單來說,我已經打穿了你的所有結局,不管是HE,BE,TE還是NE。”他說,“感謝你給我帶來了這麼多美妙的故事,迪克,你想看看嗎?”

他沒有等到回答,隻等到了挾著怒火揮來的拳頭。

拳風迎麵而來,掀起了柔軟的棕發,貪婪的主君豎起一根手指,無形的屏障頓時在他麵前浮現,阻止了迪克的攻擊。

“我以為你應該感謝我,畢竟為了防止對你造成更多的影響,我特意回收了你們在遊戲過程中的所有記憶和感情,”他帶著點委屈和不解,“關於這個,迪克,我覺得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我想你恐怕對魔鬼存在一些誤解,如果我的同事給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請允許我在這裡代替他們致歉。但你已經發現了,我們之間並沒有本質的衝突,你沒必要對我存在這麼深的敵意。”

他怎麼敢……這麼說!迪克咬緊了牙。

對於他的怒焰高漲,貪婪似乎早有預料。

“看來我們恐怕無法達成和解了,”他小小地歎了口氣,聽起來有些遺憾,“那麼現在我邀請你成為觀眾,讓我們繼續欣賞下一個故事吧。”

說出這番話時,他的眼睛微微垂下去,似乎不敢和迪克對視,嘴角則噙著溫柔靦腆的笑容,宛如步履輕盈的春風。

……

艾米瑞達出生於2036年。

很小的時候,艾米瑞達並不覺得自己和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她生活在一個美滿的家庭裡,在家裡接受家教,她有著白發蒼蒼的父母,他們都很疼愛她,而艾米瑞達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在他們的指導下,一步步構建起自己的世界觀,相信這個世界就是按照她所了解的這樣運行的,從未對自己產生懷疑。

雖然偶爾,艾米瑞達會覺得事情有些奇怪,比如說她的父母總是能夠預知她第二天會遇到的事情,比如他們總是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前者讓艾米感到很不解,因為不管他們怎麼提醒,她總是沒辦法避免預知的事情發生;後者則讓她有些不高興,讓她感覺她的父母……似乎沒有這麼愛自己。

總是忘記,總是忘記,他們總是不記得自己前一天說過什麼,反倒是在預知到什麼的時候會對她無微不至,這讓艾米瑞達感到很惱火,好像她的父母就隻關注預知到的世界,而不關注她存在的現在。

為什麼?艾米瑞達不懂。

日複一日,她在對著花園的窗口前,看著花園裡的植物枯榮變化,積雪一日比一日豐盈潔白,漸漸黃葉鋪滿小徑,蔥鬱的綠色在葉片上一天天生長,嬌豔的鮮花從枯萎中獲得新生,在綻放後重新消失在花莖之上。

這似乎和自己從書上看到的描述並不相同。艾米瑞達想。

冬天之後為什麼會是春天?盛開之後為什麼會是枯萎?為什麼生命會從幼小走向成熟?這和她看到的一點都不一樣。

書上說這叫循環,由生到死的循環,植物會從嫩芽長成植株,知更鳥會從雛鳥長成成年,她也會從蹣跚學步的幼童成長成身姿挺拔的少女,每個人都在沿著時間的河流順流而下,最終彙入共同的終點,也就是死亡。

艾米瑞達知道這是成長,而她也發現她的確在成長,今年的她比去年要高,她的頭發也在一天天變長,她懂得東西也越來越多,但與此同時,她周圍的人身上則在發生著截然相反的變化。

因為車禍站不起來的費恩太太一夜之間健步如飛,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癱瘓在床;學會自行車很久的吉米忽然忘記了如何騎車,在街區的路上接連摔跤;不久前剛剛下葬的柯林斯先生好好地在花園裡澆花,見到她時會衝她打招呼,笑著問為什麼她好像變矮了點,分明她隻在他的葬禮上才知道他,他的表現卻像是認識了她很久。

這就是死亡嗎?艾米瑞達感到迷惑。

難道死亡不是永不相見嗎?

這個疑問藏在艾米瑞達的心底,發酵成一團無法驅散的迷霧,當父母無意中提及死亡時,她終於忍不住將這個疑問問出口。

“死亡不是意味著新的相識嗎?”她迷惑地問,“在他的葬禮之前,我從來不認識柯林斯先生……”

她的父母先是瞳孔驟縮,忍不住握緊了彼此的手,對視一眼,才慢慢把她擁入懷中,艾米瑞達不知所措地趴在他們懷裡,發現他們輕拍著自己脊背的手微微顫抖。

母親乾澀的嗓音貼著她的耳朵響起。

“不,不是這樣的。”她哀傷地說,“艾米……你在走一條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路。”

哪裡不一樣?艾米瑞達想問母親。

可在問題即將輕飄飄地脫口而出時,一股未知的恐懼籠罩了她,無形的力量輕輕捂住了她的嘴,她忽然不敢出聲,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恐懼說出口。

那之後,艾米瑞達再也沒有說過自己的疑問,但隨著年齡增長,她心中的迷茫越來越多,恐懼也越來越多。無數次,她躲在窗簾後窺探樓下嬉鬨的同齡人,手指緊緊攥著窗簾柔軟的布料,心臟在胸膛裡失控地亂撞,她想要大聲尖叫,卻又有看不見的手扼住她的喉嚨,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響。

為什麼隻有她在長大?為什麼所有人都在變小?為什麼隻有她一個人在前進,為什麼這條路上隻有她一個人?

那一刻,就算是小小的艾米瑞達,也有了個模糊的認識——她是一個獨行者。

在六歲那年,艾米瑞達有了一個朋友。

這件事對於艾米來說是個意外,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朋友,更沒想過自己的朋友會是個成年人。

這位自稱D先生的男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搬到附近的,但周圍的鄰居似乎都很熟悉他,他看上三十歲左右,但依舊很好看,艾米瑞達很喜歡他的眼睛,那是一種清冽卻又柔和的冰藍色,就和他給她的感覺一樣。他學識淵博,心思縝密,充滿了引人探究的神秘感,是一個小女孩心中的那種“成年人”,讓她忍不住想要去模仿他的一舉一動,想去了解他所看見的世界,想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最關鍵的是,他理解她。

和她的父母一樣,從一開始,D先生就特彆了解她,他清楚她的喜好,熟知她的習慣,甚至他好像能看出艾米的所思所想,知道她的迷茫和恐懼,這讓艾米瑞達忍不住想要和他說起自己的困惑。

終於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和他傾訴。

“為什麼隻有我在前進呢?”她問,“到底哪裡不一樣?”

D先生沉默了一會,很慢地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在前進呢?”

“對我們來說,我們的時間線是從過去走向未來,在我們看來,時間在不斷往前奔湧,而對你來說並不是這樣,你認為我們才是不斷奔向過去的人,你想過在我們眼中你也是這樣嗎?”

艾米瑞達的路的確和所有人都不同,因為她是一個時間旅行者,而特殊之處在於,她的時間線和正常世界相反,當她漸漸成長時,她也在漸漸走向過去。

每天淩晨十二點,艾米瑞達的時間都不是流向下一天,而是會倒回前一天的十二點,她眼中自己在一天天長大,他人看來,她卻是在一天天變小。

艾米瑞達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麼回家的,她渾渾噩噩地坐在餐桌前,看向自己的父母時,蒙在眼前的那層紗幕終於散去,她意識到了他們一直在和自己隱藏著什麼。

“我一直是這樣嗎?”她冷不丁問。

在刀叉撞擊餐盤的聲音中,她的父母先是驚訝,隨後幾近猶豫,告訴了她發生在她身上的異常。

剛出生時,艾米瑞達和所有普通孩子一樣,看不出任何異常,完全是個小天使,她的父母也為擁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無比幸福。但這一切都在她兩歲那天改變了,那個小小軟軟的孩子忽然消失,在他們驚慌失措了幾天之後,一個看上去重病纏身的成年女性敲響了他們的門,平靜地向他們介紹,她是他們的女兒。

她根本不可能擁有正常的生活,她所以為的正常對這個世界來說就是異常,而她也不可能更改自己的未來,就如同正常人無法改變他們的過去,而她的父母能做到隻有將自己護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裡,借由沉默來表達他們對自己的愛。

艾米瑞達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D先生,但在說出這番話後第二天,D先生就消失了,或者說,他是在昨天才忽然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而一見麵,他就表現出了對自己超乎尋常的熟悉。

這說明了什麼?艾米瑞達想。他曾經認識未來的自己嗎?

十七歲那年,艾米瑞達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封畢業通知書,恭喜她從MIT順利畢業。

這十一年的時間對艾米瑞達來說格外古怪——他們搬過幾次家,每次都趕在被鄰居發現她的“逆生長”之前;她無法上學,因為學校不可能倒著安排教學進度;她沒有朋友,因為對她來說她的同齡人每天都在變得越來越幼稚;為了不讓他們發現自己的異常,她隻能把自己封閉起來,在人群中隔離出隻屬於自己的孤島,任由荒蕪覆蓋島嶼的每個角落。

過去不可改變,無論對哪條時間線來說都是如此,艾米瑞達也通過嘗試確認了這一點,如果一件事在她的過去發生,就算她未來不去彌補,她也會不知不覺地完成,而如果她不去完成,時間線就會以更慘烈的方式強製性地補完,她會付出她絕對不想要付出的代價。

所以這封通知書對艾米瑞達來說隻意味著她將在MIT度過大學時光,以及四年後她要考慮重新申請這所名校,除此之外,它無法改變孤島的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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