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傑森估計是已經忘記這個初衷了,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遊戲碟已經填滿了兩抽屜,在攻略拉妮婭這項任務上的進展依舊約等於零。
冰箱裡的食材每天都在消耗,拉妮婭也漸漸找回了采購的習慣,也重新開始戴那副能讓她看到景物的黑框眼鏡。
她去超市采購時,傑森就在超市對麵的公園廣場等著她。廣場上有個大噴泉,經常有成群的鴿子落下,附近的小孩子會帶著麵包來喂鴿子,偶爾也有情侶會在噴泉邊,看鴿子灰藍色的羽翼劃過天空。
每次拉妮婭來到廣場時,她都能看到麵孔空白的年輕人坐在長椅上專心地看kindle,穿著最普通的衛衣牛仔褲,腦袋上扣著鴨舌帽,他的手邊是裝著麵包的紙袋,幾隻鴿子在他的腳下徘徊,等待他投喂麵包屑,有膽大的鴿子還會跳上長椅,在長椅上蹦跳,試探著啄啄他的手。
變幻莫測的光影在他的衣服上投下痕跡,拉妮婭看著褶皺的陰影,許久才抬起眼睛,望向那張空白的麵孔。
察覺到陌生人接近,鴿群驀地揚起羽翼,撲啦啦飛向天際,灰藍的羽毛漫天飛舞。
拉妮婭走到長椅邊,低下頭,和抬起頭望過來的年輕人對視。
“回家吧。”她說。
鍋碗瓢盆在觸須的操控中自行煎炒燉煮,食材在廚房細碎的嘈雜聲裡躺進了餐盤,吉利丁片變成了餐後的布丁,拉妮婭房間裡的植物越來越多,枝頭綻出了嬌嫩的花苞,淡淡的青色如同雨後天晴。
這些場景真的太普通了,瑣碎又微不足道,就如同每一個平凡的白天,無法給人留下太多印象,也看不出任何曖昧的跡象。至少對於感情經驗豐富的迪克和布魯斯來說,他們根本不覺得這些能觸動任何一個普通姑娘,更彆提遊戲裡的拉妮婭。
唯一在他們看來可能觸動拉妮婭的一次,是傑森在他原本的房間裡翻出了吉他,在他抱著吉他去花園裡調弦的時候,拉妮婭正好被吉他聲驚醒。
她循著聲音來到花園,有些好奇地在長椅上坐下:“你會彈吉他?”
“在我從死亡回來之前?差不多吧。”傑森漫不經心地調校琴弦,“希望我還沒有忘記怎麼撥弦。”
他調完弦,輕輕撥動琴弦,流水般的旋律從他的指尖下流瀉出來,圓潤的音符連成柔美的曲調,承載音符的五線譜仿佛染上了絢爛的色彩,在晚霞中悠揚飄飛。
傑森的確不太記得怎麼撥弦了,吉他還是他生前那段時間的興趣,他也沒有學得很好,生澀地結束了一小節旋律之後,很快就忘記了下一小節的彈法。眼看曲調就要斷開,一隻手忽然伸過來,在琴弦上拂過,微微按下去,挑出了幾枚輕快的音符。
拉妮婭沒有看他,隻是低頭專心撥弦,接上了這一小段旋律。
兩個人技巧都不算熟練,不過好在拉妮婭記憶力還不錯,傑森想不起來的部分她就會接上,手指沿著琴弦推上去,不免和傑森的手指相撞,磕磕絆絆,總算完整彈完了一曲,彼此都鬆了口氣。
“你根本不記得了,”結束之後,拉妮婭指責他,“你根本不記得怎麼彈吉他了。”
傑森理直氣壯:“至少我還記得怎麼調弦,會調弦就等於會彈,沒有問題。”
拉妮婭:“………………”呸。
最後他們還是老老實實把吉他放回了房間,拉妮婭全程都盯著傑森,確保他沒有嘴上說著放回去實際上把吉他搬回自己的房間裡——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了。
黑霧負責做飯,在此之前他們隻要等著就好,所以傑森很快被拉妮婭拎著開始在花園裡除草。
雖然這座莊園裡現在隻剩下了拉妮婭和他,但拉妮婭依舊每天都會打掃主宅,清理落葉,修剪樹木,讓莊園維持所有人都還在時的樣子,日複一日,把時間永遠地定格在過去。
修整花園是一項體力活,傑森被拉妮婭壓迫著乾了幾天活之後,就開始疑惑阿爾弗雷德每天都是怎麼把莊園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想來想去,隻能歸結為這是管家的超能力,並且再一次對阿福肅然起敬。
等拉妮婭修剪完花枝,一回頭紅頭罩已經不見蹤影,她找了半天,才在房頂上找到了坐在簷邊的紅頭罩。
他大概在看夕陽,屈起一條腿,手臂架在膝蓋上,久久都沒有動靜,拉妮婭仰頭看了一會,想想隻能自己爬上屋頂,找了塊位置坐下來。
坐下時,拉妮婭的手不經意擦到了傑森放在身側的手,她短暫地頓了頓,手指微不可查地抬了抬,卻又被她按了下去。
身邊的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拉妮婭猶豫了片刻,重新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慢慢地挪向紅頭罩的方向,在即將碰到他的手之前,卻又停了下來,懸在空中,不知道要不要落下。
她正在出神,冷不丁聽見他問:“你的家人現在都在哪裡?”
他之前一直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但拉妮婭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問出這個問題,在他有了自己的答案的那一天,她也設想過又推翻過很多次自己的回答,始終沒有確定自己要用什麼表情麵對。
這個問題應該問你——她應該這麼回答嗎?
拉妮婭默默凝視著眼前的景色,落日緩緩沒入黑黢黢的樹影,被鍍上了玫瑰金鑲邊的樹乾枝葉在光中纖毫畢現,每一個光斑都仿佛一道幽冷的視線,從無數個漆黑的夜晚裡探出來,注視著她蜷縮的身影。
溫暖的錯覺很快消散了。寒意重新侵襲了她的身體,拉妮婭輕輕呼出一口氣,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了點。
她說:“其實我知道你不是他。”
一開始拉妮婭就確認了這個紅頭罩並不是最早……一直以來穿著她所認識的那些人們的皮囊接近她的那個人,否則她不會讓他活著離開的那個墓園的。她不會。在這麼久之後,她已經厭煩了,如果那個攻略者再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她絕對會殺死他,而不是再一次看著他消失……留下被他丟棄的皮囊。
但是他沒有出現,她沒有等到又一個被替代的朋友,而是等到了從亡者世界重返人間的陌生人。
拉妮婭閉上眼睛。
她又一次問起紅頭罩的名字:“你是誰?”
“傑森,傑森·陶德。”傑森說。
傑森。拉妮婭想。
她說:“我——”
這句話沒有說完,熟悉的混亂風暴倏地在拉妮婭的腦海裡爆發,吞噬了她的理智,她的意識瞬間被壓製到腦海的角落,讓她失去了對自己的控製。
黑霧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填滿了她周圍的圓形空間,隨後空間陡然崩潰,暴漲的黑霧向外四溢,吞噬了她周圍的一切。
和以往一樣,每一次從失控中恢複時拉妮婭都會感到某種缺陷被補完的饜足感,這次也一樣。
不知道多久之後,被暫時滿足的空虛和饑渴重新蟄伏下去,她慢慢恢複了理智,重新睜開了眼睛,目光迷蒙地在空氣裡遊離一瞬,落在她身邊。
她看到穿著機車夾克的身影倒了下去。
……
傑森沒有等到拉妮婭的下一句話,眼前的世界猛地破碎了。
碎片化作白光,等白光消散,他重新看到了韋恩莊園的起居室。
……他被從遊戲裡彈了出來?
“怎麼回事?”傑森“嘖”了一聲,摘下麵具,抬起頭,看到所有人臉上都掛著嚴肅到沉重的表情,死死盯著客廳裡的投影。
“你掉線了。”提姆緊緊皺著眉,甚至來不及說完一句完整的話,“貪婪預先製造了一場網絡癱瘓,斯塔克現實所有玩家全部在剛才掉線了。”
在直播傑森的攻略實況的同時,提姆也沒有放過被丟進垃圾處理區的貪婪。
哥譚沒有監獄能關住魔鬼主君,而通常正義聯盟對於這些神魔的處理方式都是把他們放逐回他們應該待的空間,沒有懲罰,也沒有審判。
儘管為此感到憤怒,紅羅賓不會讓自己失去冷靜,從而被憤怒支配,但在貪婪做了那麼多事之後,他也不可能讓他不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這場戰鬥發生在網絡裡,並沒有發生在現實那樣震撼人心,但帶來的影響絕不遜色,被困在垃圾處理區的貪婪沒辦法下線,也沒辦法讓自己的意識回到他的軀殼裡,不過魔鬼絕不會毫無準備地讓自己跌入他人的陷阱,早在借助“逃亡項目”構建自己的遊戲之前,貪婪就預先埋下了定時炸.彈,一旦倒計時走到儘頭,就會引爆網絡癱瘓,強製將所有玩家下線,自然也包括他。
“那個主君逃跑了?”傑森也為這個消息不爽了一瞬,但還是不理解為什麼他們的神情這麼嚴肅,“多久之後才能重新登錄遊戲?”
沒有人回答,布魯斯閉上了眼睛。而過了會,迪克才緩慢地轉過頭。
他的每個單詞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那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輪打磨過:“沒有下一次,遊戲已經關閉了。貪婪……設置了一百次失敗之後會自動銷毀角色數據,剛才那次就是最後一次,你沒有成功。”
他頓了下,繼續說:“……如果玩家掉線,在遊戲裡他也會以最快的方式死亡,當時離你最近的就是拉妮婭。”
傑森沒有看到,但他們是看到了他是如何掉線的,隨後網絡癱瘓,沒人知道遊戲裡發生了什麼。
提姆剛才開始就在和斯塔克一起緊急修複斯塔克現實,也在拆解程序時發現貪婪關於自動銷毀角色數據的設置,但等他進入暫時被清空的斯塔克現實,卻發現貪婪設計的遊戲已經被關閉,連他一時之間都無法進入遊戲。
紅羅賓正在努力挽救拉妮婭的數據,但就連之前他們都無法把拉妮婭帶出遊戲,在現在的情形下,想把她的數據從遊戲裡帶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成功,她可能也會失去絕大部分記憶。
花了點時間,傑森才反應過來迪克所指的掉線死亡是什麼意思,他怔了怔:“……不。”
不。他不知所措地想。不是這樣的。
拉妮婭不能——她不能就這樣被關在那個該死的遊戲裡!他應該做什麼,他必須做點什麼——
就在這時,起居室裡的死寂突然被提姆驟然拔高的聲音打破:“打開了!”
緊閉的放映廳被強行打開,在所有人微弱的期待裡,紅羅賓匆匆將放映廳裡的畫麵切到投影上,屏幕上放映的電影已經接近尾聲,他們都看到了拉妮婭一閃而逝的身影。
進入數據庫的第一時間,提姆就開始尋找拉妮婭的數據,試圖在她被完全銷毀之前搶出一部分數據,然而過了會,他慢慢停下了手指,帶著點困惑和不可思議,轉頭看向傑森。
“……你成功了。”他說,“數據沒有被銷毀,就在你掉線之後,你成功攻略拉妮婭了。”
……
有時候,拉妮婭感覺自己似乎做了個長達三年的噩夢。
三年前,她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沒有超凡力量的人類,滿心都是想要保護柔弱無助的家人的柔情,帶著自己的人類殼子來到了哥譚,在某天晚上突然感覺到一陣虛弱,隨後意識到被前任監護人帶走的迪克去世了。
很早之前,拉妮婭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因此她沒有任何驚慌,直接寄生了自己的人類殼子,就此開啟了她的噩夢。
那天之後,拉妮婭遇到了迪克曾經提過的紅頭罩。
和她想的不太一樣,這個男人莫名其妙又不可理喻,很快拉妮婭就意識到他似乎在追求自己,如果隻是這樣還沒什麼,但比這個事實更明顯的是……拉妮婭察覺到他的態度很奇怪。
他的確很想要追求自己,但他的態度總是透著奇怪的傲慢,仿佛對待某種比他低等的生物,就算是示好和討好,都不可避免地……讓拉妮婭清晰地意識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深處藏著憐憫和惋惜。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沒辦法察覺到這種差異,但這種傲慢拉妮婭不能說不熟悉——因為她也是這麼看待人類的。
當看出這種態度之後,拉妮婭很難不對這個男人產生某種微妙的厭惡和敵意,因此當他向自己告白時,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或許是意識到她的警惕和排斥,在那之後,紅頭罩果然沒有再出現過,拉妮婭也沒有再在意過這個人,她繼續認認真真地保護自己的家人,直到某一天,她發現迪克突然開始對自己異樣地熱情起來,總是若有若無地製造曖昧,態度和以往完全不同。
拉妮婭:“……???”
自己的哥哥突然對自己懷抱超越親情的感情,小姑娘莫名其妙之餘不免頭疼,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甚至她不太想承認,她有點被這樣的迪克嚇到了。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她的哥哥就不能像陌生人一樣處理了,拉妮婭隻能懷抱著謹慎地態度小心避開迪克,一天又一天……直到她從迪克身上察覺到了熟悉的上位者的傲慢。
一開始拉妮婭並沒有把這些聯係起來,她確認過迪克不是彆的什麼人假扮的,隻是隱約覺得他變得有些奇怪,但當她拒絕了迪克之後……事情終於走向了詭異的崩壞。
在她拒絕迪克的第二天,拉妮婭照常上學,照常保護她的父親,照常回家擼狗,沒覺得生活有什麼變化。
晚餐時,她在餐桌上遇到了迪克,雖然依舊感到有些尷尬,但拉妮婭還是和他打了聲招呼。
她沒有聽到回答。
一晚上,迪克始終沒有說話,拉妮婭隻能看見他的衣服飄來飄去,看著他餐盤裡的食物勻速消失,她原本以為迪克一樣覺得尷尬,因此老老實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打算就這樣讓這件事過去,然而之後的幾天,她再也沒有聽過迪克說話。
他每天準時準點出現在韋恩莊園,像是按照著某張規劃好的時間表行動,在主宅裡運動的路線都一模一樣,就好像他不再是個人,而是……被提線精準操縱著的木偶。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開始有預謀接近她的人換成了彼得。
彼得之後是提姆,提姆之後是達米安,達米安之後是布魯斯,隨著向她告白的人越來越多,拉妮婭的態度也從一開始的無所謂漸漸變成了迷茫,而後迷茫摻雜進了害怕,害怕的比例越來越重,最終拉妮婭意識到她正在接近一個她不會想知道的真相。
那個人不是他們,那個披著她的親朋好友的皮囊接近她的人不是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他緩慢地替換掉他們的內在,利用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身體、他們在她心中的印象獲取她的好感,拉妮婭不知道他的目的,但她能猜得出來。
這是個遊戲,而遊戲的獎勵是她的心。
而從拉妮婭拒絕的那一刻起,那個意識到無法攻略她的未知靈魂也隨之消失了,但他的離開並不意味著她能找回她的親人,所有被替換的靈魂都再沒有回來過,甚至她忽然意識到,除了他們之外,她其實不記得其他人類的模樣,他們似乎隻是一群麵目模糊的NPC,從來沒有展現過屬於人的個性和差異。
他們曾經都是她的朋友、親人、偶像,而現在剩下的隻是一具具行屍走肉,他們變成了行走的空殼,木偶一樣在提線的控製下翩翩起舞,她在木偶的環繞下煢煢孑立,獨自咀嚼這個苦澀的秘密,背負著陰影孤身上路,麵對這之後更加漫長的時光。
她感覺這個世界就仿佛一個巨大的舞台,每個人頭頂都有一束燈光投落,讓她不用獨自麵對燈光外的黑暗,但隨著她的親朋好友們一個個被替換,燈光也一盞盞熄滅,舞台上的光線越來越黯淡,最終隻剩下她站在聚光燈中央,一個人獻上謝幕的禮節,無人喝彩。
拉妮婭還是一如既往地上學,她每天跟著看不到她的彼得把他送回家,和他講述自己在哥譚的生活,看著他走進公寓,微笑著和他揮手告彆,然後自己一個人回家。
她做了很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比如捏達米安的臉,隻是他永遠不會嫌棄地躲開,也不會說話。
她蹦蹦跳跳地跟著迪克去布魯德海文,參觀他工作的警局,用他的電腦玩遊戲,等待他無奈地教訓她不要亂碰他的東西,一直等到一天結束。
她在阿爾弗雷德端上餐盤時和他道謝,讓觸須提前做完所有的家務,告訴阿爾弗雷德他今天可以休息了,因為她已經把所有家務都做完了,儘管管家再也沒有回答過她。
她悄悄往提姆的咖啡裡加很多很多的糖,聽著餐桌對麵用刀叉切割食物的聲音,等待他喝下咖啡後一口噴出來,雖然從沒有哪一次成功過。
她不用再費心去找提圖斯和ace,因為他們隻會窩在壁爐前,不會亂跑也不會亂叫,不會讓阿爾弗雷德天天舉著粘毛器尋找狗毛,就像是兩隻會動的玩具。
她每晚蜷縮在沙發上等待布魯斯回家,耐心地等到午夜的鐘聲響起,車前燈的光亮從窗外,她的父親用鑰匙開門,目不斜視地越過她走向房間,才慢吞吞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回到房間,睜著眼睛直到天明。
隻不過這次,沒有彌斯特從背後輕輕抱住她。
拉妮婭無法將自己的意識分成兩份,所以就算她用黑霧塑造出白發少女,她也不會在自己擁抱她時抬起手回應。
她似乎忽然變成了透明人,在這個世界上不複存在,不,如果是這樣倒好,可事實是這個世界上隻剩下行屍走肉,隻有她一個人是活生生的人。
這是一個隻有她的世界。
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好像一生都身不由己。
他想要什麼?拉妮婭真的很想知道。
如果她屈服……如果下次那個攻略者再出現時,她答應他的告白,是不是這個噩夢就會結束了?
拉妮婭想,她應該屈服的。
可是她辦不到。每當她認識的人突然開始靠近她時,拉妮婭都清晰地知道她又失去了一盞燈光,當意識到這一點,她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克製自己的恨意。
她怎麼可能屈服?怎麼可能向這個懦弱到甚至不敢以真實身份出現在她麵前的卑鄙小人低下自己的頭?
一盞又一盞的燈光熄滅,拉妮婭看著自己身邊的黑暗越來越多,濃重的黑暗在她身邊徘徊,一點點吞噬掉舞台,將她逼到角落。
可笑的是,分明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囚籠,天氣卻還是會變化的。
在一個雨夜,拉妮婭依舊在客廳裡等待布魯斯回家,窗外雨幕連綿,衝刷著泥濘的地麵,渾濁的泥水在花園裡泛濫,反射著遠光燈的光亮。
幾分鐘後,布魯斯拖著沾滿汙泥的腳步走進客廳。
拉妮婭聽到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想象著雨水從他的頭發上滴落,沿著他沾滿泥水的褲腳摔進地毯,留下渾濁的汙漬。
假如阿福還會回答她,那麼他肯定要不動聲色地責怪他的少爺給他增加勞動量吧。拉妮婭想。
想著想著,她慢慢伸手捂住眼睛,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
她早就該這麼做了。
她跳下沙發,輕輕抱住走向樓梯的布魯斯,湊在他耳邊,對他說:“其實我早就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你們已經不算活著了……我早就知道。我隻是不願意承認。”
“這樣行屍走肉地活著對你們是一種侮辱。對不起,我早就應該讓你們安息的。”
小姑娘吻了吻她的父親的臉頰,捏著黑霧凝聚成的匕首,割斷了他的喉嚨。
……她在郊外挖掘出了新的墓園,把他們的屍體埋葬進墳墓裡,親手豎起墓碑,完成她早就該做的一切。
莊園還在等待它的主人們,但拉妮婭不想再回去了。
墓園裡的屍體越來越多,每當攻略者離開,拉妮婭都會將他拋下的皮囊埋進墓園,然後日複一日地坐在墓碑上,靜靜地陪伴著墓地裡的亡靈,日出日落,月升月沉。
三年的時間就這樣迅速流逝,在拉妮婭埋下第九十九具屍體之後,她沒有等來那個攻略者,而是等到了從墓穴裡爬出來的紅頭罩。
——他不是那個攻略者。
隻是一個照麵,拉妮婭就確定了這點。
就和她能感覺到那個攻略者的高高在上一樣,她也能感覺到眼前的紅頭罩是不一樣的。他和那個攻略者不一樣,勇敢,無畏,熊熊燃燒,仿佛能夠點燃無邊無際的黑暗,讓她從深淵中看到光。
拉妮婭不能分辨在她心中萌芽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她隻知道在經曆了那麼漫長的寒冬之後,她無法拒絕任何一點虛幻的暖意,對於快要渴死的植物來說,隻要是雨水她都會心甘情願喝下去,哪怕是致命的毒.藥,她也願意飲鴆止渴。
隻要彆讓她再挖掘更多的墓穴,隻要彆讓她再在墓碑上枯坐到晨光熹微,隻要彆讓她因為不想在冰冷的空氣裡醒來而拒絕入睡,隻要給她一個回家的理由。
隻要……彆讓她這麼孤獨。
“其實我知道你不是他。”她說。
第一次,拉妮婭覺得她可以讓另一個人進入那座墓園,把她埋葬掉的自己從墳墓裡挖出來,牽著她的手回家。
她說:“我——”
這句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完。
最後一盞燈也熄滅了,從墓穴裡爬出來死者最終還是躺回了棺材裡,拉妮婭挖開了那塊被挖開過一次的墳墓,推開棺材,把屍體拖了進去。
做完這些,她沒有從棺材裡出來,而是跪在傑森身邊,一眨不眨地看著空白。
這個世界是虛假的,拉妮婭一直知道,但她已經沒有了離開的想法。
絲絲縷縷的黑霧從拉妮婭的身上逸散,她仿佛在風中搖搖欲墜,隨時會化作一縷輕煙飄走。
黑霧越來越濃,漸漸彌漫了整個墓園,零星的植物在霧氣中迅速灰敗、枯萎,化作細細的灰燼,飄散在風中。
半晌,拉妮婭將手伸向自己的胸口,黑霧在她手中凝聚成匕首,她用匕首插進胸腔,將手伸進去,掏出了一枚沾著血的菱形晶體。
她把漆黑的晶體放在傑森的胸口,低頭吻了吻他冰冷的唇,牽著他的手在他身邊躺下,擁抱著屍體,在棺材中閉上了眼睛。
在濃鬱的霧氣裡,棺材中的女孩潰散成了一團黑霧,消散在茫茫霧海裡。
這一次,她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他漸漸溫暖起來的皮膚。
【伯勞結局1-楚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