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約, 截止到仙台秘境終止。”
宿飲月心中如是想,口中便如是說。
由於神鳥還在旁邊虎視眈眈,稍遠處有一眾,他給顧盞留了個麵子, 單獨傳音給顧盞。
顧盞眼裡含了很淺很淺的笑意,如風消雪霽, 月明中天:“昔日我來退婚時, 宿大小姐堅決不願退。如今有來有往, 也該宿大小姐想要退婚時,我不願意一回。”
宿飲月:“……”
又是原主辦的好事。
他半截氣堵胸口, 隻能婉轉提醒顧盞道:“我記得你說過,往昔所有, 一筆勾銷。”
“勾銷的自然是不好的事。”
顧盞非但沒有出爾反爾的自覺,反倒相當泰然:“但婚約是結兩姓之好,成人之美,自不算壞事, 何來勾銷之言?”
宿飲月對他這番鬼話無動於衷,抬眼冷冷盯了顧盞一會兒, 無數次地在內心悔恨自己為什麼不好好練劍。
好好練劍,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讓顧盞閉嘴退婚, 不退婚就打到他服氣為止。
然而沒有好好練劍到底是沒有好好練劍,打到退婚也終究是宿飲月心裡美好的, 不可能成真的幻想。
現實是他隻能不帶感情地自己貶低自己:“我一無是處, 況且為婚約做過很過分的事情, 至今無法忘懷,實在不是良配。”
顧盞自若接口:“好極,我也一無是處,還孤家寡人,比不得宿大小姐有權有勢,況且為誤解過宿大小姐做過很過分的事情,至今無法忘懷。這樣看來,我與宿大小姐豈非絕配?”
宿飲月:“……”
他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為何在雷劫時如此在意自己的男性尊嚴,捂住了女裝馬甲。
要是當時爽快掉了馬甲,顧盞知道他是個男的,現如今還能強人所難?
可自己作的死自己咽。
他不但不能在顧盞麵前反手脫下裙子給顧盞造成畢生的陰影,還得咽下眼淚為自己女裝馬甲勤快打補丁。
千言萬語化作一個艸字。
神鳥等得委實是不耐煩,隻好撲撲翅膀,張開嗓子再度道:“聖人有旨。”
“好。”
頭一個回答的竟是害它等得最久的顧盞,他禮貌而簡潔道:“勞駕。”
四聲“勞駕”,四個人紛紛站上它的脊背。
神鳥頓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它剛想開口選兩個幸運兒讓他們下去,但想想自己或許會因此耽擱得更久,於是沉默展開翅膀,扶搖而上。
聖人所居的雲台,地處更高,雲氣更厚,一踏上雲毯,便有寒氣撲麵而來,滲到人的骨子裡。
這個高度,已經很少有飛鳥掠過,離日離月都無限近,又無限遠,像是人和天,始終隔著剪不斷揮不開的緲緲銀河,霜凍枝頭,雪覆欄杆,一片晶瑩潔白,乾淨而乏味。
聖人就坐在一片白的最儘頭,白衣融近身側的雪裡,唯有衣擺上的繡鶴細膩栩栩,幾若騰飛。
他看上去仍很年輕。
修行之人容顏常駐,隻要想要,誰看上去都不老,相貌仍如盛年。但聖人不一樣,他年輕氣從骨子裡來,擋也擋不住,冰冷至高的雲台擋不住,整肅的鶴袍高冠也擋不住。
宿飲月頭一眼,便覺得他像陸亭。
並非是容貌五官上的相像,而是那種澄澈高傲的特質,太像了。
或者說陸亭像他更恰當。
宿飲月斂了亂七八糟的心思,規規矩矩向道門的聖人行了晚輩禮。
“不必拘謹。”
聖人說。
他聲音清朗,態度隨和,不必拘謹這四個字由他說來,不像是尋常的一句客套話,倒像是真的不喜歡旁人在他麵前拘謹。
聖人這麼說,宿飲月卻不敢這麼來。
因為道門的聖人,是可以在至高雲台上俯瞰一眾大乘巔峰,是被四分之一個天下立道供奉,開廟祭祀,最近飛升,也幾近於神的人。
不過不須他開口,聖人掃過他們,倒是破天荒問了第二句:“怎地來了四個?”
顯然是連聖人也一時間想不穿天榜試榜首為何會有四個。
顧盞等人不愧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物,被聖人質疑,依舊麵不改色,將理由說得有鼻子有眼。
宿飲月恍恍惚惚間覺得,倘若自己是道門聖人,說不定也會信了顧盞他們的邪,覺得他們跟著一起來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現在的年輕人啊。”
聖人聽完,捏鼻子笑了笑,言笑清和,看不出半分要動怒的意思:“罷了,宿家的少主身份尊貴,隨身跟著兩個人也是應當的,至於蕭家的少主——”
他轉向蕭鳳辭,神色驟然嚴肅起來:“你放心,若你說的屬實,儒門老二做出這樣的事來,縱使他師父如今暫且出不了麵,我們幾個做長輩的也不會容許他這樣胡鬨。”
蕭鳳辭亦是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應道:“多謝聖人。”
聖人溫言道:“本是我當管的,你們人沒事就好。”
說罷,他走了一番過場,隨意問了宿飲月幾句,賜下每任天榜榜首都該得到的法寶後,揮袖令他們退下。
莫說是宿飲月,連敏銳洞察如蕭鳳辭都不禁動搖起來,以為聖人召他們前來,真是為走每任天榜試都會有的過場,彆無他求。
“師尊。”
四人走後,陸亭出聲,不太確定地問道:“您特意傳喚宿家少主前來,僅僅是為走個過場?”
也就是陸亭身為聖人最疼愛的徒弟,才敢如此詢問於他。
換作其他人,其他徒弟,隻消知道聖人一言一行背後自有深意,至於是什麼深意——
那不是他們該知道的東西。
聖人也不惱他雞毛蒜皮的問詢:“你可知道宿家少主降世時的九日雷霆?”
陸亭道:“當時動靜甚大,弟子自然是知道的。”
聖人點點頭:“是鬨得很大,而且我親自起了一卦,得出來宿家少主是夷平四門,致使天下動蕩的那顆災星。我沒儒門的假好人,沒釋門的好脾氣,也沒劍門的事不關己,既然知曉,定是要殺的。”
“師尊想殺的人,不該失手。”
聖人笑了笑:“確是如此。奈何我趕過去時,牽係在宿家少主身上那些命定該夷平四門,禍亂蒼生的命數煙消雲散。儒門的家夥以此為借口,認為我卜算出了錯,執意想救她,劍門不欲插手,釋門見風使舵,宿朝鳴更不用說。縱使是我,也不能強行殺之。”
“接著,宿家的少主就在宿朝鳴的明護,儒門那家夥的暗護之下,平平安安長了百年。”
“可是——”
聖人手指輕叩茶盞,那裡麵碧綠澄清的茶湯因為放得太久,結了薄薄的一層霜:“我今日見宿家少主時,那份玄而又玄的氣息,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那輕輕一叩像是叩在陸亭身上,叩得他心頭跳動,喉頭滾了幾下,啞聲請教聖人:“那師尊為何不直接動手殺了他?”
至於宿飲月身邊的同伴,下麵等候的宿朝鳴,統統不在陸亭的考慮範圍內。
世上有什麼能攔住聖人動手?
聖人望了他半晌,啞然失笑:“你啊。”
他歎道,很縱容的語氣,聽不出半分責備:“若我真那麼做了,和儒門老二格局心胸上,又有何區分?”
陸亭不自覺地捏緊了一旁的護欄,將冰雪也簌簌抖落掉幾塊。
他有種莫名的想法,總覺得伴著聖人的講述,一個嶄新的開頭,一個腥風血雨的開頭,即將展現在他眼前。
“立道天下,非用強權不能行,當今天下四門五家,勢大頑固,飛升之事容不得絲毫懷柔退讓,隻能不破不立。”
修道得久了,說話也透露上幾分不染煙火的出塵氣。
誰能想到這份出塵氣,是用人命鮮血來堆積點綴的?
“像儒門老二那樣,拿宿家少主做破局的刀,有小見大,一步步扣帽子來有什麼意思?太小家子氣。左右除己之外都是異端,不如索性將仙台城裡的人一網打儘,讓他們和宿家少主一同赴死,各家精銳十去其五,不死也殘。”
陸亭眼瞳緊縮:“師尊!”
他終究隻喊了一聲師尊。
也終究知道道門聖人執意要做的事,絕非自己說破嘴皮能打動的。
他插嘴,道門聖人便停下來,等他後麵的話。
陸亭勉強定了定神,尋出一個蒼白不能再蒼白的理由:“仙台城驚變,師尊打算如何向世人交代?”
“不就有一個現成得不能再現成的理由麼?”
聖人淡然道:“儒門老二,這些日子心急如焚,不惜逾矩做了許多,傷了許多人,更對世家動了手,宿家少主那邊更過分。證道天下的事在各家高層那邊又不是辛秘,兩邊結合,不就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陸亭從聖人的言語裡,愣是窺出了一張耗費日久,也費勁心思的大網一角。
他喉頭有些發苦,壓下自己所有洶湧的心思,請教道:“法家宗主的事,師尊可是早有預料?”
聖人瞥他一眼:“你以為儒門那家夥真的是魂魄喪失,須得飛升大道才能喚醒?”
那一刹那,陸亭渾身都冷了下去,木然道:“不是麼?”
也是,為儒家聖人診治的是道家聖人,到他們那境界,一呼一吸在外人看來都高深無比,除非同境界,否則很難斷出個一二三四五。
“那家夥狀況好得很,無需做太多,過段時日便能自行醒來,魂魄的說法,隻是我引儒門老二上來的鉤子。”
在自己最疼愛的徒弟麵前,聖人說得極直白,如同剝開的樹葉,一脈一絡都極儘清晰。
他似是對陸亭的顧慮未卜先知,笑起來道:“不用擔心那家夥醒來找我算賬,看來他處心積慮維護的,推行的東西被我毀成這個樣子,他得發瘋成什麼樣啊?哪還有心思找我算賬?”
“阿亭,你知道為什麼我願意和你說那麼多嗎?”
陸亭道:“不知。”
聖人一言一行皆是天機,能透露是榮耀,不能透露是常理。
他倒情願他得不到這份榮耀。
聖人深深望向他,那一刻歲月終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風刀霜劍的刻痕積累成沉穩,消磨年輕:“因為道門十萬分,你最肖我。”
陸亭起身離席行禮,額頭緊緊抵在冰雪上,化了一額頭的雪水:“師尊謬讚,不敢當。”
他聲音聽起來尚且平穩,心裡所想卻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