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失笑:“那你打吧。”
真叫她打,她反而又不肯打了,拳頭捶在他身上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不像是打人,反倒像在撒嬌。
最終還是被牽著走了一圈,顧及到她的身體,官家走得很慢,溫離慢看到路邊有什麼小花小草還要蹲下去摸一摸看一看,隻要官家在她身邊,她就對這世間萬物都充滿興趣,玩什麼都開心。
但當他不在時,她就隻想睡覺看書了。
“昨天官家打了薛禦醫跟壽伴伴,不知道他們倆怎麼樣了。”
聽她提起這兩人,官家臉色不大好看:“死不了。”
“啟稟娘娘,薛禦醫跟壽大伴並無大礙,隻是皮肉傷,臥床休養幾日便好了。”隨侍在帝後身邊的徐微生連忙見縫插針回了一句,“官家仁慈,手下留了情。”
官家冷眼看過來,徐微生立馬閉嘴不敢再說話。
得知那兩人沒事,溫離慢拽拽官家的手:“官家彆總是生氣,你看你這裡――”
她個頭纖細,踮起腳尖伸出手臂想要觸碰官家的額頭,官家不明所以,但為了讓她方便,下意識低下頭,略顯冰涼的玉指摁在他眉心處,這裡因著常年蹙眉形成一個明顯的川字,時間一長,平日便是不發怒,瞧著也令人畏懼。
“常常發脾氣頭會疼的。”
官家道:“知道朕會頭疼,你還要氣朕?”
這個溫離慢是不承認的:“我沒有,是彆人氣你。”
官家也不跟她爭辯,是誰氣他都無所謂,橫豎彆人氣他,他能把人殺了,她來氣他,他隻能忍。
薛敏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再來給溫離慢診脈時,他麵色顯得很是蒼白,溫離慢看著他,問他:“你還好嗎?”
雖然他一直負責給溫皇後療養看病,但實際上兩人並沒有說過多少話,溫皇後性情與常人不同,不懂人情世故,但脾氣很好,從不生氣,算是薛敏遇到的最好說話的病人,沒有之一,如今聽她竟關懷自己,薛敏簡直受寵若驚:“謝娘娘惦念,得官家天恩,臣已無大礙了。”
溫離慢點點頭,“待會兒你走時,帶些葡萄走。”
她喜歡吃葡萄,便要將自己喜歡的分給彆人,卻不是為了安薛敏的心,也不是憐憫薛敏,而是薛敏跟隨官家多年,溫離慢怕他以後給官家看病不儘心儘責,對薛敏好,是為了對官家好。
這是她自己琢磨出的小心思,薛敏並不知情,隻覺得內心一陣暖流湧過,給溫皇後診了脈,眼底閃過濃重憂色,“娘娘素日裡甜食不可用的太多,也不可總是躺著,要勤起來走一走,啊對了,臣已經改良了藥方子,娘娘還是要按時喝藥,若是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召臣前來。”
徐微生在旁邊聽得直點頭,他全記下了。
薛敏走時,果然拎走了一籃子葡萄,這都是曆南的貢品葡萄,便是勳貴人家也不一定吃得起。
溫離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頭看著,這個小孩很聽話,都沒有鬨騰,當然也可能像薛敏所說,孕前期還不是出反應的時候,她想著,小手順勢摸向桌子上的糕點……
結果還沒碰著呢,盤子不翼而飛!
溫娘娘連忙看向連盤子都端走的大宮女紫鵑,紫鵑認真道:“薛禦醫說了,娘娘要少吃甜食,今兒一上午娘娘都吃了三塊了,可不能再吃了!”
溫離慢比出一根手指頭:“再來一塊。”
“不行。”紫鵑堅決搖頭,怕自己被說動,連忙腳底抹油帶著糕點先溜,免得對上娘娘那雙水汪汪的眼眸心軟。
沒了糕點,溫離慢整個人都頹廢地趴在了桌子上,薛敏自太和殿出去,卻並沒能回太醫院,而是被陸愷攔住,又被帶去了禦書房,手裡還拎著那籃子又大又圓一看就很甜的葡萄。
陸愷悄悄順了一個藏在袖中。
到了禦書房,這是薛敏自那日惹怒官家後第一次與官家見麵,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禮:“臣薛敏,叩見吾皇!”
官家放下手裡的朱砂筆,淡淡道:“起來吧。”
“謝官家。”
薛敏起來後也不敢開口,隻垂手侍立在側,官家不說話沒人敢出聲,良久,才聽官家問:“娘娘身體如何?”
薛敏不敢答話。
官家也並不需要答案,因他早已心知肚明,“朕恕你無罪。”
“回官家。”薛敏的聲音有些顫抖,看得出他是頂著極大的壓力站在這裡,“娘娘的身體根本不能孕育子嗣,先天心疾者,活過二十歲的寥寥可數,娘娘根本受不起落胎之痛,可臣不敢保證,孩子是否能夠順利降生,更不敢保證娘娘……”
說的殘酷一些,溫皇後落不落胎,不過是現在死和幾個月後死的區彆。
如若要打掉龍胎,溫娘娘必定活不成,可若要養胎,這孩子也不一定能存活,即便到時候當真能生下來,死胎或是同患心疾的可能性都比生一個健康孩子的可能性更大,這根本就是一條死胡同,薛敏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在娘娘懷胎這剩下的時間裡,能夠找到救治之法。
但可能性極小,薛敏根本不敢誇下海口。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給了帝後希望,又讓他們絕望。
“此事不要向娘娘提起,若是給娘娘診脈,你知道應當怎樣說。”
“是。”薛敏連忙應聲,“臣決不會向娘娘走漏口風,除此之外,娘娘生活的環境最好要安靜些,心情也要維持舒暢,健康飲食多多走動按時服藥,都對娘娘的身體有好處。”
官家這才注意到薛敏手裡還拎著個小花籃,正是溫離慢的,裡麵裝著洗乾淨的飽滿葡萄,太醫院雖彙聚了天底下最優秀的大夫,可薛敏若稱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官家昨日情緒失控,暴怒過後才有些後怕,倘若真殺了薛敏,他的杳杳才藥石罔效,無藥可醫。
那些民間的大夫,醫術根本不及太醫院的禦醫,官家盯著籃子裡的葡萄看了兩眼,緩緩道:“退下吧。”
待到薛敏退下,他才又吩咐壽力夫給予賞賜,薛敏彆的不缺,就是缺錢,因此官家也很實在,直接賞了黃金白銀珠寶玉器,算作給他的補償。
隨後,他一人在禦書房坐了許久許久,折子沒有看,隻是兩指扶著額頭,靜靜地坐在那兒。
壽力夫一語不發地侍奉在一旁,直到時辰差不多了,才小聲提醒:“官家,該回太和殿了,否則娘娘要找您了。”
過了會,他聽到官家淡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朕不敢見她。”
壽力夫聞言,心中真是痛悔交加,一時間眼眶酸澀,幾要落下淚來。
官家這一生,從未有過快活時刻,他嗜殺好戰,被稱為暴君,從沒有一秒鐘得到過平靜,隻有無儘的鮮血才能讓他感到快慰,溫娘娘是他的奇跡,兩人的緣分被命運打了個結,她純真又爛漫,正如除夕夜晚,蘭京上空綻放的美麗煙花。
因為太過耀眼奪目,所以隻有一刻能夠照亮漆黑的夜空,而後便將永久歸於孤寂。
沒等壽力夫開口,官家已經站了起來,方才那輕如耳語般的聲音,以及他在刹那間展現的脆弱,仿佛就是壽力夫的幻覺,他又恢複成了那個殺伐決斷、永遠像是高山般巍峨嚴峻,能夠保護溫皇後的強大帝王,無論是生是死,都愛惜著她、庇佑著她。
至於帝王心底的痛楚與惶惑,他永遠會按捺住,不會流淚,不會哭喊,不會失控。
不被她察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