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理智冷靜,這句話並非是質疑,而是詢問。
楚千塵最是了解顧玦了。
顧玦在北地征戰多年,他見過的人間煉獄,經過的生死考驗,遠比她要多得多。
他一向是冷靜自持的人,每一步都深思熟慮,因為他一人的決定會影響他麾下數十萬北地軍將士以及無數北地百姓的性命。
不像今上,動不動就遷怒責難旁人。
榻邊那搖曳的燭火映在楚千塵的瞳孔中,瀲灩著璀璨的流光。
保肯定是很難保的,但是王爺都這麼問了,自己不能讓他失望!
她的腦子裡閃過無數的醫書、古籍、行醫筆記……
很快,她抬眸望著顧玦,鳳眸更亮,道:“可以試試。”
如果是截肢,楚千塵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保下秦曜的命。
如果是保腿,“試試”這兩個字自是意味著一定的風險了,而且,動作必須快。
也不等顧玦回答,楚千塵似乎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又道:“王爺,我需要三樣東西。”
“第一樣,一匣子蛆蟲,要是不超過半分長的幼蟲。”
“第二樣,十年以上的陳芥菜鹵汁。”
“第三樣,發了綠毛的糨糊……裁縫鋪子裡可能會有,必須是隻帶綠毛的,最好多尋些,我還要篩選一下。”
她要的三樣東西委實古怪,簡直是聞所未聞,要不是相信她的醫術,雲展簡直快要把下巴都給驚掉了。
那中年軍醫動了動眉梢,對於第三樣倒是略有所知,捋著山羊胡道:“我曾聽說一些地方的裁縫會把長有綠毛的糨糊塗在被剪刀劃傷的手指上,幫助傷口愈合……”
但是對於楚千塵說的前兩樣,軍醫就是一頭霧水了。
蛆蟲和陳年芥菜鹵汁能用來治療外傷嗎?!
這位小神醫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顧玦一個字都沒有多問,直接對著雲展做了個手勢,“去吧。”
雲展二話不說地快步離開。
這三樣東西說難不難找,尤其是第一樣再好找不過了,至於後兩樣,他們怕是要到京郊找上一些人家,才能尋到。
楚千塵讓那軍醫給她打下手,先給秦曜的幾個大穴紮了針,然後道:“我先行針替他穩住了心脈。他還在發高燒,你們用烈酒給他擦拭身體降降溫。”
“我再給他開一張方子,先固本培元。”
楚千塵開了方子後,中年軍醫就下去抓藥了。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空曠了不少。
楚千塵看著顧玦,往兩人之間的如意小方幾指了指。
她一個字沒說,顧玦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伸出了左手腕,往方幾上一擱。
楚千塵就給顧玦也探了脈,確認他有在乖乖吃藥,滿意地笑了。
旁邊在給秦曜擦身的小廝瞟到這一幕,心頭有種莫名的感覺:自家王爺在這位小神醫跟前未免……未免也太聽話了點。
這個念頭隻是剛浮現,就被小廝給掐滅了,覺得自己簡直是大逆不道:想什麼呢,小神醫隻是在給王爺探脈而已。
顧玦突然對楚千塵道:“你認得他?”
這隻是顧玦的一個直覺,想到了,就問了。
如今,南陽王死於世子秦曜之手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京城,京中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在罵秦曜心狠手辣,大逆不道。
麵對顧玦,楚千塵一向毫無隱瞞,“嗯”了一聲,目光再次望向了榻上昏迷不醒的秦曜。
上一世,經此一劫的秦曜性情大變,陰鬱癲狂,就像是瘋子似的。
王爺還活著的時候,他隻聽王爺的話,王爺死後,就再沒人管得住他了。
他先是血洗了南陽王府,接著又以南陽為據點,收攏了顧玦留下的勢力,起兵謀反。
他的目的與她一樣,都是為了給王爺報仇。
秦曜領兵在前,她為他出謀劃策,直到徹底顛覆了這大齊朝,讓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以死謝罪。
秦曜登上帝位,改了國號為“遐”。
給顧玦報了仇後,楚千塵就再無牽掛了。
哪怕新朝還百廢待興,危機四伏,乾她何事?!
沒想到再一睜眼,她竟然重生了。
重生到了王爺還活著的時候……
楚千塵看著顧玦,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
顧玦又道:“不是他。”
楚千塵又“嗯”了一聲。
她沒有多說其它,顧玦卻知道,她信了。
屋子裡陷入一片沉寂,時間靜靜流淌。
楚千塵自在得很,絲毫不見局促。
有他在,她就覺得安心,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一炷香後,屋裡的寂靜就被一陣腳步聲打破,軍醫捧著剛熬好的湯藥來了。
雖然秦曜依舊昏迷不醒,不過,軍醫做慣給人灌藥的活,動作利落極了,三兩下就給秦曜喂了藥。
楚千塵就又給秦曜診了脈,然後收了他身上的銀針。
但她暫時還不能走,她要找的東西太偏門了,尤其是十年以上的陳芥菜鹵汁,哪怕動用王府所有人一戶戶人家地去問,也需要時間。
楚千塵無比慶幸自己在侯府沒什麼存在感,平時除了楚雲沐外,也沒什麼人會來找她。
等到四更天的時候,雲展回來了,帶來了楚千塵要的一匣子蛆蟲。
“楚姑娘,這蛆蟲是要入藥嗎?”雲展一邊問,一邊打開了匣子,露出其中數以百計的蛆蟲,一條條白生生的,比珍珠米還小,扭動著細小的蟲體在匣子裡蠕動著,惡心得不得了。
小廝隻瞥了一眼,就不忍直視地瞥過了臉,覺得心裡發毛。
楚千塵用鑷子輕輕地夾起了一條小小的蛆蟲,看了看,滿意地勾了下唇角,卻是搖頭,“不是……不是入藥。”
“它們可以吃掉他傷口上的腐肉。”楚千塵雲淡風輕地說道。
楚千塵說得從容,但是雲展、軍醫、小廝他們卻是聽得汗毛倒豎。
他們沒少見死人身上的蛆蟲,可是把蛆蟲往活人的身上放,這聽著怎麼不像是治病,反而更像是一種酷刑啊。
軍醫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了顧玦,真的要依這位小神醫的意思嗎?
顧玦毫不猶豫地地楚千塵道:“開始吧。”
楚千塵心裡美滋滋的,顧玦的信任讓她的眼眸亮了幾分。
她先清洗蛆蟲,然後開始往秦曜的傷口裡一隻一隻地放著蛆蟲,說道:“他的傷口腐爛得太厲害了,要是我用刀來清除腐肉,就難免會破壞很多完好的皮肉,這樣的話,他的腿就更難保了。蛆蟲隻吃掉壞死的腐肉,不會傷到完好的血肉。”
她的解釋主要是說給顧玦聽的。
雲展等人微微點頭,恍然大悟。確實是隻有腐爛的肉才會生蛆,原來是這樣。
當那些蛆蟲放到漬爛的傷口中,它們就貪婪地吃起了腐肉,身子在傷口上蠕動不已,和膿水爛肉混合在一起……
周圍靜得落針可聞。
“嘔……”
小廝第一個看不下去了,捂著嘴轉身衝了出去。
雲展見過的世麵還是多一點,又多忍了一盞茶功夫。
他隻覺得自己幾乎能聽到那些蛆蟲在血肉上蠕動、吞食的聲音,他的腸胃一陣翻滾……
“嘔……”雲展也看不下去了,轉身也出去了。
門簾外,此起彼伏地傳來了他和小廝作嘔的聲音。
楚千塵看也沒看他們,滿意地微微點頭:“等這些蛆蟲吃上十二個時辰,就該吃飽了,到時它會擴大十倍,長大半寸長,屆時就用涼白開來衝洗傷口,把長大的蛆蟲放出來。”
“如果腐肉還沒吃完,就再放一批新蛆接著吃傷口的腐肉。”
楚千塵現在這番話都是說給軍醫聽得了,她沒法在這裡待上一天一夜,還要由軍醫看著秦曜,時刻注意他的狀況,給他更換蛆蟲,熬藥換藥等等。
軍醫認真地聽著,約莫明白楚千塵的治療方案了。她應該是要等秦曜傷口的腐肉被蛆蟲吃乾淨了,再用那種發了綠毛的糨糊來塗傷口,促進傷口愈合。
可是,這樣真的能保住秦曜的腿嗎?
軍醫的心裡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也許就如小神醫說得,先“賭一把”吧。
時間在這個時候仿佛放慢了好幾倍……
當五更天的打鑼聲響起起,雲展終於送來了第三樣東西,一共三個瓦罐。
雲展道:“楚姑娘,這是陳年芥菜鹵汁。一罐是十年的,一罐是十二年的,最後一罐是十五年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陳芥菜鹵汁……”
“鹵汁麵……我好餓。”
一個虛弱低啞的男音突然打斷了雲展。
屋子裡的眾人都朝齊刷刷地循聲望了過去。
床上的秦曜薄唇微動,眼睫顫了顫,慢慢地睜開了眼,眼神恍惚,瞧著迷迷糊糊的。
“彆動。”顧玦第一個出聲警告道。
軍醫跟著補充道:“秦世子,您傷得很重,千萬彆亂動。”
軍醫暗暗慶幸秦曜現在還虛弱得動不了,否則他要是看到傷口裡這些蛆蟲,怕是要熱毒攻心了。
秦曜艱難地微微轉頭,朝顧玦望了過去,那雙眼尾微挑的狐狸眼此刻黯淡無光。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虛弱地輕聲喊道:“九哥。”
他的聲音沙啞無力,氣息微弱,蒼白的薄唇勾出一個微微的弧度,“我就知道九哥會找到我的。”
見他醒了,原本在窗邊看書的楚千塵也走了過來,第三次給他探脈。
她的手指還沒搭上秦曜的脈搏,就聽秦曜道:“九哥,我才走了多久,你都有九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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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綠毛的糨糊從唐朝時就有使用的記載了。
陳芥菜鹵的用法起於明朝。
這兩樣都是中國最早朝的“青黴素”,不是我瞎編的。
今天沒分章,這章節奏太快,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