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蹙眉,循聲望去,就見一道青碧色的身影從次間走入堂屋中。
纖細的少女臉上蒙著一方麵紗,對著屋裡的幾個丫鬟說道:“我讓你們安靜這麼簡單也做不到嗎?”
“你們既然請了我來給宸王治病,就該守我的規矩!”
她微蹙著眉頭,神色與語氣間透著幾分倨傲之色。
是她!皇帝一眼就認出了楚千塵,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下了腳步。
淡淡的梧桐樹影映在皇帝的臉上,讓他的神情看著高深莫測。
“神醫!”雲展快步走入堂屋中,鄭重地對著作勢欲走的楚千塵拱了拱手,“是她們失禮了,請神醫莫要見怪。”
那些朝臣們也都在猜測楚千塵的身份,雲展的話驗證了他們的猜測,這下,他們都確信了:宸王果然病重!
在場的有二十來個勳貴朝臣,各有各的立場,神情各異,三三兩兩地交換起眼神來。
有的人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頭,宸王若是真的病重,消息傳到南昊人耳中,會不會蠢蠢欲動;有的人靜觀其變;至於那些個保皇派則是心下暗喜,思忖著宸王既然病重,就勢必要交出兵權。
忠勇伯急忙上前,也進了堂屋,對著雲展厲聲喝斥道:“雲展,你胡鬨什麼!!”
忠勇伯外強中乾,心裡其實慌得不得了:任傻子也能看出來皇帝現在擺明了是來找宸王的麻煩,想確認宸王是不是重病。雲展如此亂來,這不是存心跟皇帝作對嗎?!
萬一皇帝遷怒到雲家身上,他們雲家可就被這逆子害死了!
若非皇帝和其他朝臣此刻就在外麵的庭院裡,忠勇伯早就一巴掌往雲展臉上招呼上去了。
逆子,真是是逆子!
當初他娘把他生出來的時候,自己就該掐死他免得害了全家老小!
雲展依舊沒理會忠勇伯,好聲好氣地對楚千塵道:“勞煩神醫了。”
楚千塵一臉不耐地撫了撫袖,道:“我在行針,差之毫厘謬以千裡。要是再吵,針行錯一步,後果自負!”
她最後四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
倪公公扯了下嘴角,心道:這什麼神醫倒是心高氣傲,和她當日在濟世堂時一般模樣,目中無人得很!
想起那日這神醫對著皇帝和太子還大放闕詞,倪公公心裡就是複雜:除了宸王,大概也隻有這個不知所謂的神醫敢對皇帝甩臉子了。
倪公公悄悄地去看皇帝的臉色,以為皇帝再次見到這個神醫會震怒。
不想,皇帝反而微微翹起了嘴角,似乎心情不錯。
皇帝的確是心情甚好。
從這個神醫方才的寥寥數語中,等於已經證實了一點,顧玦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顧玦簡直是病糊塗了,病急亂求醫,還真把他的命寄托在這麼個沽名釣譽、目下無塵的小丫頭身上!!
可笑,真真可笑!
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皇帝懶得計較她到底是什麼態度。
皇帝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堂屋的屋簷下,“憂心仲仲”地插嘴問道:“宸王不是風寒嗎,莫非病得很重?”
楚千塵恍若未聞般轉了身,對著雲展丟下一句:“雲展,我需要安靜,彆在這裡吵吵嚷嚷的。”
最後一個字還未落下,她就撫袖走了,丟下這屋裡屋外的數十人麵麵相覷。
那道通往次間的門簾打起又落下,門簾輕輕地來回搖晃著。
皇帝後方的那些朝臣們包括忠勇伯全都驚呆了,他們還從未見過有人敢這樣不把皇帝放在眼裡。
周圍陷入一片寂靜。
皇帝望著那道門簾,心情變得更好了,精明眼眸中掠過一道利芒。
雲展也看了一眼門簾,微微蹙眉,眼神幽深,替楚千塵答道:“皇上,王爺隻是風寒……”
“雲展,住口!”忠勇伯再次對著雲展怒斥道,額頭冷汗涔涔,“不要胡言亂語!”
忠勇伯惡狠狠地瞪著雲展,眼裡充滿了警告:宸王分明是重病,都到了這個地步,這逆子還在幫宸王遮掩,那麼皇帝真要追究起來,這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可是殺頭的大罪!
忠勇伯感覺背後已經汗濕了一大片,又放軟了語調:“王爺是皇上的親弟,皇上一片拳拳愛弟之心,禦駕親臨王府那也是擔心王爺的身體……”
“既然皇上擔心王爺,那就請回吧,”雲展恰如其分地抓住了忠勇伯的話尾,接口道,“神醫正在給王爺治療,必須全神貫注……”
說著,他再次看向了皇帝,與皇帝四目對視。
這逆子怎麼說話的!忠勇伯又被雲展氣到,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兩下。
皇帝心裡也覺得雲展不識抬舉,不識時務,事到如今他還幫著顧玦對自己無禮,不過,他這番話也算是變相地承認了一點——
顧玦重病。
皇帝無論心裡多想讓顧玦死,但是那些個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幽幽歎了口氣:“九皇弟都病成這樣,你們怎麼都不來報,怎麼也該請幾個太醫過府才是。”
“傳朕的口諭,去太醫院傳幾個太醫過來!”皇帝吩咐倪公公道,瞳孔明亮得出奇。
這時,門簾再次被打起,薛風演從次間走了出來。
他對著皇帝躬身抱拳,道:“多謝皇上的好意。末將等已經為王爺請了神醫。”
皇帝又那道門簾瞧了一眼,隻以為薛風演是奉顧玦之命出來的,嘲諷地勾了下唇角。
皇帝說要給顧玦傳太醫本來就是做一番態度給朝臣看了,薛風演的拒絕正和他的心意。
顧玦的幾個手下還真是跟顧玦一樣自以為是,非要請個江湖郎中給顧玦看病,也難怪怎麼都治不好了。隻可惜,這顧玦命裡卻還有一線生機。
自己非得斷了他這生機不可!
不知何時,原本被雲層擋住的太陽又冒出了頭,金燦燦的陽光傾瀉而下。
皇帝微微一笑,抬眼望著藍天中的燦日,意味深長地對著倪公公說道:“朕說得沒錯吧?今天是個好天氣。”
“皇上說得是。”倪公公笑眯眯地唯唯應諾,心裡也是感慨:玄淨道長還真是算得準!
皇帝勾唇,吩咐道:“宣玄淨道長到校場。”
倪公公應了聲“是”,吩咐一個青衣小內侍去辦差,他自己留在皇帝身邊伺候著。
皇帝走了,那些隨行的朝臣們自然也隻能跟上。
望著皇帝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雲展與薛風演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皇帝特意來這麼一趟,肯定不是為了來確認王爺是不是真得病了,怕是還有後招。
不過,兵來將擋,他們宸王府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軟包子!
雲展也大步跟了上去,自是為了送走皇帝這個不速之客。
出王府時,忠勇伯狠狠地瞪了雲展一眼,想說讓他有本事以後彆回伯府,可話到嘴邊,又想起雲展自回京後還從不曾回過伯府。
忠勇伯拂袖而去。
皇帝一群人風風火火地來,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六月盛夏,天氣炎熱。
當一行人回到校場時,那些大臣們已經被曬得滿頭大汗,幾個老臣簡直要被曬得暈厥過去了。
不少人都有些納悶,皇帝親自走一趟,到底有什麼用意。
校場內,依舊是啼聲隆隆,正在進行第三輪騎射比賽。
無論是皇帝,還是其他人都無心觀賽。
皇帝前腳才剛回到高台上的雅座中坐下,後腳玄淨隨那個青衣小內侍也抵達了。
玄淨渾身上下不見一滴汗,悠然自得,與周圍滿頭大汗的朝臣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果然是高人!倪公公再次暗歎,把玄淨引到了皇帝跟前。
“參加皇上。”玄淨給皇帝行了禮。
皇帝開門見山地說道:“道長,朕方才去了趟宸王府,才得知朕的九皇弟宸王重病,你且算算他要怎麼才能度過這一關?”
皇帝含笑看著玄淨,那雙幽深的眸子似是一片汪洋大海般。
聽在旁人耳裡,是皇帝好意讓玄淨給顧玦算命,然而,玄淨卻是心一沉,頭皮發麻。
他是聰明人,當然不會傻得以為皇帝是真心想幫助顧玦度過危機,皇帝的意圖是相反的。
皇帝轉著玉扳指,感慨地又道:“朕還記得九皇弟六歲時無為觀主曾給他算過一卦,說他‘命格’清奇,會成為大齊的一把寶刀,助大齊披荊斬棘,可他命裡有一劫……”
“雖然說人的‘命格’都是天注定的,但朕以為,這人嘛,都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命格也未必不能改變。朕乃天子,朕既然站在他這邊,定能勝天,你以為如何?”
皇帝這番話字字句句都是意味深長,藏著隻有他和玄淨道長才明白的深意。
玄淨一向擅長審時度勢,揣度人心,聯想自己此前是怎麼批了楚千塵的命格,就知道皇帝這番話的意思了……
玄淨暗暗叫苦,他當初答應二皇子在皇帝跟前給楚家二姑娘美言幾句,是想賣二皇子一個好,可是聖心難測,皇帝卻因為楚千塵“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命格動了彆的心思。
得罪二皇子總好過得罪皇帝。
玄淨心裡明白得很,愧疚與遲疑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況且,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自己是要為了自己考慮的。
“皇上,請容貧道為宸王殿下卜算。”玄淨微微一笑,甩了下拂塵,外表依舊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全然看不出在方才的短短瞬息之間,他已是心思百轉。
立刻就有一個小道捧來了蒲團,玄淨在蒲團上盤腿坐下,然後再次摸出了龜甲與銅錢,鄭重其事地卜算起來。
皇帝又喝起茶來,氣定神閒。他相信以玄淨這樣的神人必定可以明白他的心意。
其他人的目光全都凝固在玄淨身上,目光灼灼,似是比這烈日還要灼熱明亮。
龜甲與銅錢晃動發出的聲音清晰地回響在眾人耳邊,連帶眾人的心跳也跟著這聲響加快。
少傾,玄淨倒出幾個銅錢後,凝視了片刻,右手的手指掐算了幾下,然後抬頭說道:“皇上,宸王殿下的這一劫太難了……怕是,怕是十死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