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楚千凰得知兩國聯姻已經確定的時候,是在她被趕出宮的第三天。
楚千凰有一瞬間的失態,差點就問對方“真的嗎”,但還是壓了下去。
“明公子,多謝你了。”楚千凰對著坐在石桌對麵的少年嫣然一笑,笑容明朗,眼眸如明月般清亮。
被她稱為明公子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身著一襲湖藍直裰,腰圍玄色繡萬字不斷頭暗紋錦帶,腰側配著一方小印與一個荷包,打扮十分正式。
少年那棱角分明的方臉並不算俊逸,隻是端正而已,他的身形高大勁瘦,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英氣。
當他的目光對上楚千凰的笑臉時,青澀的臉上又多了一絲赧然。
楚千凰垂下了眸子,端起了石桌上的粉彩茶盅,麵上不露聲色,心裡隻覺得無比的諷刺。
她堅持了這麼久,在宮裡謹言慎行,伏低做小了整整半年,才布好的局,卻在眼看著快要成功的時候,被楚千塵輕而易舉地給攪黃了。
楚千凰心裡的不甘燃燒得更旺,滿腔恨意洶湧難耐,遮擋在水紅色麵紗下的麵龐又開始作痛,那一日的一記記掌摑聲猶在耳邊。
她的臉足足養了三日,還沒有痊愈。
如此刻骨之辱,銘心之痛,叫她如何能忘,如何能不恨?
但麵對眼前的少年,楚千凰沒露出分毫異狀,隻是垂著小臉,微微地歎氣。
戴著麵紗的少女顯得優雅、神秘,而又楚楚可憐,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美感,看得明公子有些不忍。
“楚大姑娘……”明公子放柔嗓音喚道,生怕唐突了佳人。
楚千凰放下了茶盅,抬眼對上了明公子的眼眸,道:“明公子,能不有請你幫忙打聽一下,會由誰送三公主去南昊?”
“我也陪了三公主半年了,本來以為可以送三公主去南昊的,結果現在……”
“也不知道三公主現在怎麼樣了,這一去千裡迢迢,怕是此生都不得再見了。”
楚千凰話語間難掩憂傷、擔心之色,眼眸中隱約泛起淡淡的水光,很是感傷。
園子裡的微風吹進了他們所在的亭子裡,幾片指甲蓋大小的花瓣輕柔地落在少女的額頭與肩頭。
少女的麵紗隨風飛起了一角,如蝶翼般的輕紗飛舞著,露出少女瑩白的下巴,比那潔白的花瓣還要白皙。
明公子目光灼灼地盯著楚千凰。
下一瞬,楚千凰已經抬手撫下了麵紗。
明公子一時看呆了眼,這才回過神來,喝了口茶,掩飾自己的失態。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正色道:“楚大姑娘,你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
明公子發自內心地歎道,心裡也有幾分唏噓。
他可以理解楚千凰的心情。
曆來遠嫁他國的公主此生能返回故國的屈指可數,大部分的和親公主都會在異國他鄉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故去。
明公子覺得楚千凰真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他也曾聽其他人說起過三公主要去聯姻南昊的事,大部分人的神情語氣中都帶著事不關己的高高在上,更有人把聯姻說成和親,說三公主就算是皇後之女又怎麼樣,還不是要去和親藩國。
想著,明公子眼中的讚賞更濃了,眼眸發亮。
“公子過獎了。”楚千凰含笑道。
她站起身來,鄭重地對著明公子盈盈一拜,“多謝明公子。”
隨著這一拜,她的眸底閃著堅毅的光芒,在心裡告訴自己:她付出了那麼多,才走到這一步,她是絕對不會輕易放棄的。
現在她的身世已經揭開,以沈氏的心胸狹隘,她要是就這麼留在京城裡,隻會被沈氏隨便找戶人家給發嫁出去,從此,她隻能在某間四四方方的宅子裡,度過庸庸碌碌的一生。
而她,不要過這樣的生活!
見楚千凰屈膝福身,明公子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扶,但很快意識到不對,又把手放下了。
他局促地清清嗓子道:“隻是小事一樁,楚姑娘不用這麼客氣。”
楚千凰微微一笑,親自給對方斟茶。
明公子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茶,連著喝了好幾口。
楚千凰給自己也添了茶,思緒還在轉動著。
她清楚地知道,楚家已經沒人能得了她,楚令霄幫不了她,太夫人也幫不了她。
能幫她的人唯有她自己而已。
她必須再嘗試一回,倘若實在不行,那麼最壞的一步,就是她獨自去南昊。
楚千凰心口一緊,像是胸口被塞了一團東西似的。
這個時代和現代不一樣,女子的閨譽重於一切,一旦她獨自離開楚家,從此,她就再不可能再回楚家去。
也就意味著她再也沒有退路了。
而且,這一路去南昊數千裡之遙,還要渡過間隔兩國的大江,才能抵達南昊。
可以想象,這一路肯定會更難。
她到了南昊後,人生地不熟,還需要幫手才能找到烏訶迦樓……這一些都不是那麼簡單的。
她要麵對的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國都。
不到萬不得已,楚千凰不想選擇走這一步險之又險的棋。
“明公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楚千凰落落大方地舉起茶杯,做敬酒狀。
明公子也回敬,之後,楚千凰就主動告辭:“明公子,我還要幫我祖母去一趟回春堂,我就先告辭了。要是有消息,你可以派人遞口信給侯府的門房。”
明公子連聲應下,他也不好留她,隻能站在亭子裡,目送她離開,心裡覺得她真是一個善心又孝順的姑娘。
明公子也沒久留,結了賬後,就從雲庭閣回了明將軍府。
他心裡也一直記著楚千凰的請托,接下來三天也試著在國子監裡打聽了一番,卻是無果。
他也想找父親打聽,偏生父親這幾天一直不在家,明夫人隻說他爹操練去了。
盼了又盼,明公子總算把他爹明西揚給盼了回來。
“爹,”明公子親自給明西揚奉茶,殷勤得不得了,差點沒敲背捶腿,“你知不知道會由誰送三公主去南昊?”
他心裡著急,迫不及待地直接問了出來。
明西揚翹著二郎腿,喝著兒子孝敬的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明南楓,你問這個乾嗎?”
自打他的吐血症被治好後,短短半年,明西揚就胖了一圈,不過他是武人,平日裡也有練武的習慣,身上長得都是肌肉,身形越發英偉矯健。
明南楓暗暗地後悔自己太急了,應該循循善誘才是,不過,他還是立刻就找了個借口,說:“這兩天國子監裡都在說兩國聯姻的事,程學正恰好聽到了,當堂就考教了我們一番。”
“他問我們大齊與南昊的關係,問兩國近幾年有沒有可能交戰,兩國聯姻對大齊有什麼影響……”
明南楓一臉肅容,說得煞有其事。
國子監是大齊的最高學府,裡麵的博士、學正們在給監生們上課時經常會提及一些時事一起討論,比如這陣子,昊國發生宮變以及新昊帝使臣來了大齊的事是眾人關注的熱點,之前也有彆的學正給監生們布置過類似的作業。
這些明西揚也是知道的。
他是武將,時常不在家,但凡在家時,也會過問兒子的功課,和他補充一些時事,也免得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
明西揚耐心地答道:“兩國聯姻這才剛剛定下沒幾天呢,具體的一些細節還在商議,南昊那邊的聘書還沒下,欽天監還要挑啟程的吉時吉日,還有,三公主的陪嫁代表著大齊的體麵,還得看看南昊那邊的聘禮,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寒酸了,皇上還要和六部閣老、宗人府那邊仔細商議。”
“三公主應該會隨安達曼郡王一行使臣去昊國,宗室那邊暫時屬意由靖郡王給三公主送嫁,此外,這送嫁的隊伍也不能寒酸了,應該會從勳貴、武將中再調人隨行護駕。”
隸屬宸王派的武將那自是不稀罕搶這差事,想要討好皇帝的那些個勳貴武將恐怕會為這件差事搶破了頭,畢竟不用上戰場就可以輕輕鬆鬆掙得一份功勞。
明西揚說,明南楓細細地記在心裡,然後順口問了一句:“爹,那這次宸王殿下還會不會去?”
明西揚怔了怔,他原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抬手摸了摸滿是胡渣子的下巴,“這我就不知道了。按王爺的性子,應該是沒興趣摻和到這件事裡。”
照理說,兩國聯姻,由靖郡王一個郡王送嫁,稍微弱了點,不夠鄭重,畢竟這是聯姻,不是和親,但是今天在早場上曾有文臣提議讓太子為親妹送嫁,直接就被皇帝否決了。
君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什麼打算。
明西揚又喝了口茶,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兒子,問道:“你最近的功課怎麼樣?上次月考成績如何?”
明南楓差點被口水嗆到,含含糊糊地說道:“就那樣唄。”
“又是乙上?”明西揚追問道。
明南楓訕訕地點頭。
明西揚也不用再問下去,肯定又是策論兵書給蠢兒子拖了後腿。
就這樣,他之前還莫名其妙地說什麼要棄武從文,也不想想他有讀書的天分嗎?!
真是沒點自知之明,他以為他是宸王那種天縱奇才嗎?!
每每思及此,明西揚隻恨不得對著這傻小子的頭捶打幾下,把他打服了為止。偏生夫人說了:“將軍,這十五六歲的人就是覺得老子天下第一,你越打他,他越逆反。你彆攔著他,反正他那點水平你還不清楚嗎,就算我們答應,國子監的博士、學正們能答應他轉讀文科嗎?”
明西揚想想也覺得有理,想從武科轉文科哪有那麼容易,就讀國子監的文科大部分監生都是舉子秀才們,此外就是簪纓世家出身的學子,再或者,就是持有當世大儒的舉薦信。
國子監的文科門檻可是很高的。
明西揚在心裡告訴自己,夫人說的是,忍下了捶他的衝動,問道:“你想不想去玄甲軍練練?”
“王爺讓唐禦初每逢國子監休沐就帶著王妃的弟弟在玄甲營操練,你也可以過去順便學點,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明南楓:“……”
明南楓臉色一僵,他都說了很多遍了,他想學文的!
不然,他一介武夫,哪裡配得上楚大姑娘。
他記得楚千凰說起前任首輔唐禎欽時,讚對方才學出眾,被文宗皇帝點為狀元;誇對方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兩朝元老,助兩代皇帝安邦定國……
明南楓知道,楚千凰喜歡的是那種滿腹經綸的男子。
他這種武將門第出來的人,他看看翹著二郎腿的父親,又看看自己這五大三粗的樣子,自己太糙了,連和她站在一塊兒,他都會自慚形穢。
“不去。”明南楓斷然拒絕,又隨便找了個借口,“馬上又要月考了,我要備考,這次,我一定要考個甲。爹,我去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