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顧玦真把烏訶迦樓帶回來了,他應該不會把人安置在王府外,畢竟不安定的因素太多。
顧玦這個人掌控欲極強,好大喜功,吝於分權。
他要是真把烏訶迦樓帶回來了,那麼肯定是把人安置在了宸王府。
這是顧玦自己的地盤。
安達曼應該也是這麼懷疑的,所以他才會在顧玦隨駕離京後,讓那五個南昊人又是縱火,又是夜探宸王府的。
問題是,那五個南昊人那夜潛入宸王府後,到底有沒有收獲呢?
應該沒有。
否則,宸王府的侍衛應該把那五個南昊人全殺了,又何必送去五城兵馬司呢?
等等!
皇帝雙眸一張,精光四射,忽然間,就意識到了到底是哪裡不對。
按照宸王府的作風,要是有人敢擅入宸王府,應該把他們全都給殺了才合理,可是宸王府卻留了活口。
宸王府是否也打著和自己一樣的目的,打算把那五個昊人贈還給安達曼,所以安達曼才會對顧玦示好?!
所以,那五個昊人莫非是被安達曼的人與宸王府的人一起劫走的,所以他們才能在錦衣衛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皇帝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極大。
皇帝簡直要坐不下去了,低聲自語道:“必須得進宸王府看看。”
也許等他確認了烏訶迦樓到底在不在宸王府,就能知道安達曼和顧玦到底在搞什麼鬼了。
皇帝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心裡愈發覺得陸思驥和錦衣衛太過沒用,連個宸王府都進不去。
一股烈烈的火焰自皇帝的心口燃燒著,火焰猛然躥了上去。
皇帝忍不住抬腳往陸思驥的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陸思驥悶哼一聲,身子撞在了後方的桌上,嘴裡溢出一行鮮血。
皇帝根本沒看陸思驥,挑開窗簾一角,往外麵看去。
龍輦外是護衛在側的一個個禁軍將士以及那些守在街邊看熱鬨的路人,西城門附近熙熙攘攘,喧嘩不已,看在皇帝眼裡,隻覺得嘈雜。
龍輦已經通過了城門,而宸王府的車駕還在城門外,皇帝此刻根本看不到顧玦。
但是,皇帝知道,顧玦一直在馬車裡,沒有騎馬,就和去程一樣。
皇帝眼神怔怔地看著窗外。
不知何時,天空又開始飄起了一片片細細的小雪,
綿綿小雪下得零零落落,如同灑下一片片細細的柳絮般,寒風更凜冽了。
皇帝的記憶回到了好幾年,彼時先帝還在世,那也是一個雪花飄零的日子,他們隨先帝出行冬獵。
那一天,他因為感染了風寒,所以坐了馬車。
當時才十三歲的顧玦騎在馬上,伴駕在先帝的身旁,意氣風發地跟先帝說:“父皇,我大齊先祖是在馬背上得的天下,男兒本自重橫行,我後輩當如是!”
當下,先帝那讚賞的笑聲至今回想起來還是那麼清晰。
先帝說:“好,好男兒當馳騁馬上!”
想著,皇帝的眼神變得越來越陰鷙。
顧玦這個人心計太深了,他當時的那句話不僅是在諷刺自己坐馬車,而且是故意在先帝跟前挑撥離間!
每每想到這段往事,皇帝的心裡就憋著一簇火。
龍輦內氣氛冷凝,而宸王府的朱輪車內,則是一貫的閒適愜意。
顧玦姿態隨意地倚在車廂上,半垂著眼簾,似在假寐,好似一頭慵懶的大貓。
“王爺,逸哥兒也來了。”楚千塵透過車廂的窗口往外看,與不遠處混在人群中的楚雲逸四目相接,今天楚雲逸是隨其他勳貴子弟一起來迎接聖駕的。
顧玦也湊過來看,寬厚的胸膛貼著她的背,一手自然地搭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楚千塵的心中有一扇門,大部分人都被她隔絕在了門外,比如楚家的太夫人、比如楚令霄,隻有極少數人可以站在門內。
楚雲逸就是被她認可,放進門的弟弟。
而他也同樣的是站在那道門內的人,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被她放在心上的人都很幸運。
顧玦眉眼含笑地看著她。
楚千塵正對著楚雲逸揮了揮手,打招呼。
楚雲逸今天穿了一件湖藍色直裰,清瘦的腰身上束著玄色絛帶,身形挺拔地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白馬上,一人一馬,神采奕奕。
他對著楚千塵的方向略一點頭,腰板挺得更直了,算是打了招呼了。
城門外的車馬也開始陸陸續續地排隊進城。
宸王自是身份尊貴,王府的車隊直接跟隨在龍輦與鳳駕之後進城。
楚雲逸跟小夥伴們打了聲招呼,拉了拉韁繩,一夾馬腹,打算跟上。
他才剛調轉馬首,後方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楚雲逸,下午去雲庭閣嗎?”
“去。”楚雲逸回首對著小夥伴揮了下手,瀟灑自若。
他再轉身時,手肘恰好撞到了什麼……
就聽“啪”的一聲,一把合攏的折扇掉在了青石板地麵上,幾片雪花輕飄飄地落在折扇上。
楚雲逸一邊心想著大冬天打什麼折扇,一邊目光上移,看向了右手邊的被他撞了一下的男子。
三十幾歲的俊朗男子身披一件太師青的鬥篷,高貴雍容,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
“抱歉。”楚雲逸得體地對著對方拱了拱手。
他沒有多說,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心似驕陽的少年狂,帶著三分颯爽,三分驕傲。
也不用楚雲逸下馬,自有小廝去把那把落地的折扇撿起來,再轉交給康鴻達的隨從。
康鴻達的隨從用帕子擦乾淨了折扇,雙手將折扇高舉,呈向康鴻達。
“小事。”康鴻達微微地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距離他不過三尺遠的楚雲逸。
十二歲的少年郎騎在一匹漂亮的白馬上,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形容比前兩次更有朝氣,也更有銳氣了,就像是一杆紅纓長槍,又像是一頭快要成年的豹子。
康鴻達眸色幽暗,咽了咽口水,喉結上下滾動了兩回。
剛剛他遠遠地看著楚雲逸,就覺得他在一群錦衣華服的少年中鶴立雞群,招眼得很,所以才過來找他搭話。
這樣的男孩子,可是少見得很。
康鴻達抿著唇,不動聲色地以舌尖舔了舔門牙內側。
京裡都是那些皮膚白皙、身嬌體弱的少年,說話行事嬌裡嬌氣的,簡直跟個姑娘似的,而軍中的那些人身形健碩,又臭又糙,簡直跟泥漿裡爬出來似的,令人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楚家這個小公子卻和那些人不一樣,既有京中勳貴世家公子的優雅精致,又有一股子野性未馴的銳氣,潮氣蓬勃,讓人忍不住就想看看這個少年淚眼朦朧、泫然欲泣的樣子。
康鴻達心口一熱,聽隨從又喚了一聲“爺”,才回過神來,抓起那把微涼的折扇,笑容寬和。
“你是楚公子吧?又見麵了。”康鴻達若無其事地與楚雲逸寒暄。
楚雲逸:“……”
楚雲逸怔了怔,這人見過自己?!什麼時候?!
再觀對方的容貌,楚雲逸隱隱覺得眼熟,直到胯下的白馬霜月噅噅叫了一聲,他才想了起來。
對了,十月初,二姐夫送他這匹馬的那天,他曾和二姐、二姐夫他們出城去遛馬,也是在這西城門口偶遇了此人。
當時二姐夫是怎麼喚這個人的來著?
楚雲逸努力地在記憶中搜索了一番,挽著韁繩,客氣地再次對著康鴻達拱了拱手,“楚雲逸見過康大人。”
楚雲逸知道了,對方是京營總督康鴻達。
說者無心,看者有意。
楚雲逸的一舉一動看在康鴻達眼裡,隻覺得這少年眉目如畫,神情鮮活,不似那些少年般造作。
康鴻達的笑容更深,輕聲念著他的名字:“楚、雲、逸,好名字!”
接著,他明知故問道:“楚公子,你現在在哪裡當差?”
旁邊康鴻達的隨從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馬上的楚雲逸一眼,帶著些許憐憫,些許輕蔑,些許嘲弄。
隨即,他又垂下了眸子,仿佛一道影子似的站在那裡。
楚雲逸背對著康鴻達的隨從,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異狀,坦然一笑,答道:“我在國子監讀武科。”
說著,他的目光已經追著楚千塵的朱輪車進了城,心裡覺得這人真囉嗦。
他年紀還小,其實還沒學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手裡的馬鞭漫不經意地甩了兩下,添了幾分驕縱、桀驁的氣質。
同樣的表情與動作如果出現在一個獐頭鼠目的人身上,隻會讓人覺得生厭。
可架不住楚雲逸長得好,五官遺傳了楚令霄與薑姨娘的優點,又年少,看在康鴻達這“有心人”眼裡,愈發覺得這少年與眾不同。
康鴻達的眼眸變得更灼熱、明亮了,麵不改色地說道:“開春皇上要校閱禁軍,我和兵部正在商量,是不是從國子監招募幾個學生參與開春的軍演……”
康鴻達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能夠成為皇帝的親信,自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他知道要討好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投其所好。
果然——
下一瞬,楚雲逸的眼睛如同被點燃的燈籠似的亮了起來,熠熠生輝,忍不住就問了一句:“康大人,這事確定了嗎?”
楚雲逸有自信哪怕隻從國子監招一個名額,他也有八九分的把握。這段日子,他在玄甲營的日子可不是混的。
烏沉沉的天空中還在持續不斷地落下稀疏零落的雪花,片片雪花落在少年的烏發、眼睫、麵頰、肩頭……麵頰上的雪花很快化成了水,晶瑩的水珠沿著輪廓分明的下頷線滑落到脖頸,隱匿在衣領間。
康鴻達的喉結又滾了滾,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折扇的扇柄上一下下地輕撫、摩挲著,帶著一種莫名的曖昧氣息。
隨從注意到了康鴻達的小動作,心知康鴻達對這個楚家公子是上了心了。
康鴻達若無其事地說道:“八九成吧。過幾天,我會去國子監瞧瞧。”
頓了一下後,他意味深長地又補了一句:“屆時,也瞧瞧楚公子的成績如何。”
既然撒下了誘餌,康鴻達也就不再久留,畢竟他今天還在隨駕。
他朗聲一笑,拉了拉韁繩,丟下一句“我先走了”,就驅馬先進了城。
他的舌尖舔了下薄薄的上唇,唇角勾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的笑,眼眸深沉。
在這世上,就沒有他看中卻得不到的人!
這宸王顧玦的小舅子啊,滋味肯定是不一樣……
康鴻達一夾馬腹,一揮馬鞭,身上釋放出一股與方才在楚雲逸跟前迥然不同的戾氣,他胯下的黑馬如疾風般朝龍輦的方向追去,馬蹄飛揚。
周圍的禁軍以及隨駕的其他人都知道康鴻達的身份,無不避讓。
這支浩浩蕩蕩地車隊進了京,令得半個京城都喧囂了起來,所經之處,都有百姓跑來圍觀。
按例,眾人的車隊會隨著聖駕先到宮門前,所有人跪送皇帝進宮,然後由皇帝恩許後,眾人才能各回各府。
這些規矩也不過是用來束縛普通人而已,等到了路口,宸王府的車隊自顧自地離隊,先回王府去了,引得不少人側目,卻也無人敢阻攔,最多私下裡碎嘴幾句。
楚雲逸本來就是來接楚千塵與顧玦的,也跟著他們一起離隊,一直把人送到了宸王府,之後,他就一溜煙跑了,美名其曰不打擾姐姐姐夫休息了。
楚千塵本來想讓楚雲逸順便把一些特產順道帶回永定侯府的,可是楚雲逸實在是跑得太快,她話還沒出口,就隻看到一人一馬飛馳而去,隻是一眨眼,他就跑到了朱雀大街的儘頭。
“這小子!”
楚千塵搖了搖頭,覺得還是得再磨磨他的性子,還是個小屁孩呢。
她收回視線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王府隔壁的那棟宅子。
宸王府規模宏大,氣勢恢宏,相比之下,這棟隔壁的宅子顯得很不起眼,可現在宅子的外牆略有些焦黑,倒是讓它有些太過“招眼”了。除此之外,這宅子倒是沒多大的損傷,看來那晚走水時,應該搶救得比較及時。
“隔壁的宅子還是得找人翻新一下。”楚千塵低聲道。
“交給隋舟就行。”顧玦接口道,不想楚千塵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操心。
楚千塵放下窗簾,朱輪車內就又暗了下來,隻有被當做燈用的夜明珠閃著瑩瑩的光輝。
頓了頓,顧玦又順口說了一句:“烏訶迦樓他們前幾天又搬回隔壁了。”
楚千塵應了一聲,了然。
對於顧玦和烏訶迦樓而言,他們之間是合作關係,而非一方附庸另一方。
雖然以南昊現在的局勢,烏訶迦樓不得已隻能先留在京城,但是,他和他的人不會太過依賴宸王府。
這樣也好。楚千塵心道。
朱輪車外,宸王府的朱漆大門早已敞開。
王府長史程林華、雲展、唐禦初、管事們以及侍衛們全都親自出來相迎,齊聲喊著:“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朱輪車以及跟在其後的一連串馬車魚貫而入,被引進了王府中,儀門處停成了一排。
顧玦第一個下了朱輪車,小廝驚風趕緊給他披上了厚實的鬥篷,
“王爺。”長史程林華再次行禮,作揖的同時,不禁多看了顧玦兩眼。
顧玦月初離開京城啟程冬獵,往返大概半個多月,可是他身上不見半點疲憊之色,氣色與精神明顯比離京前更好了。
很顯然,是因為王妃把王爺盯得緊。
程林華不動聲色地跟後方剛剛下馬的蘇慕白交換著眼色。
蘇慕白負手而立,微微地笑。
狐狸眼中流光四溢,平日裡儒雅的笑容此刻帶著幾分昭然若揭的自得。
意思是,多虧了他,他們才能把王妃拐進門。
這個蘇慕白還是欠揍!程林華眼角抽了抽,忍不住覺得上次蘇慕白上回跪了一夜是跪少了。
就該讓王爺再讓這頭知錯卻絕不悔改的狐狸再跪上一天,不,是兩天!
這時,楚千塵扶著顧玦的手下了朱輪車。
腳一落地,她就忙碌起來,一會兒吩咐隋大管事去安排修繕隔壁的宅子,一會兒又吩咐蔡嬤嬤晚些把一些他們從西苑行宮帶回來的特產整理一下,理出張單子來,一會兒讓人給府中上下都加炭火,注意保暖……
她和顧玦去往韶華廳的這一路,她就沒空閒過,身邊的管事嬤嬤與丫鬟來來去去,顯得風風火火的。
原本冷落的王府因為兩個主子的歸來,一下子就有了生機。
當顧玦、楚千塵他們在韶華廳中坐下後,程林華就迫不及待地說起顧覺離京的這半個多月來發生的一些事:“王爺,第二批玄甲軍三千人十天前到了京城,都已經安置到了豐台大營裡……”
說話間,有婆子給眾人都上了熱茶。
茶是上好的大紅袍,可楚千塵卻皺了皺眉頭。
她根本沒在聽程林華說話,悄悄對著琥珀招手,又吩咐她準備炭火盆,上些水果、點心、乾果、蜜餞什麼的,另外再取兩個袖爐過來。
楚千塵用嫌棄的眼神瞪了程林華一眼,心裡覺得王府這群男人心真夠粗的,王爺不能給他們照顧!
程林華還在對著顧玦稟軍務,莫名就得了自家王妃一個嫌棄的眼神,一頭霧水,還覺得自己有些冤。他又不是蘇慕白那個混賬狐狸,連王妃都敢算計,他什麼都沒做啊!
等炭火盆、瓜果點心等一樣樣地被送進正廳時,程林華不由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算是知道王妃在嫌棄自己什麼了。
他不也是沒想到嗎?!
王爺年少時那可是一點都不怕冷的,因為練武,身體原本一般人要強健,大雪天都可以隻穿一件單衣。
這還是時隔多年,王爺從北地回來後在京城待的第一個冬天,王爺的身子因為舊傷不比從前……幸好,王爺遇上了王妃。
程林華心裡唏噓複雜,又看了坐在他對麵的蘇慕白一眼,把剛才對他的嫌棄暫時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