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了這個地步,皇帝自然也不能事後再反對,畢竟天子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
殷太後麵對禮親王時,氣度雍容,也沒有追著這件事不放,笑容寬和地說道:“皇上平日勤於政務,顧不上靜樂她們,也隻好哀家這把老骨頭出馬了。皇上不怪哀家多事就好。”
皇帝就算心裡再嫌棄殷太後多管閒事,這時候,也隻能把麵子做足了,說了句“哪裡”,又讚太後“一片慈母之心”。
乍一看,這對母子一副母慈子孝的做派,和樂融融。
這件事至此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長公主們全都鬆了一口氣,尤其是靜樂,一顆心徹底落到了實處,安安穩穩。
最壞的日子她都經曆過了,也熬了過去,不會再差了,不,應該說,以後隻會更好。
靜樂眸生異彩,從茶幾下伸過手,開心地拉住了楚千塵的袖口。
楚千塵轉過頭,對著靜樂讚賞地一笑,倘若不是此刻人太多,她已經抬手摸摸靜樂的頭了。
江沅注意到了靜樂的小動作,暗暗地感慨王妃就跟養了隻白兔似的。
就在這種溫馨宜人的氣氛中,一陣明顯的人參味自門簾方向傳來,就見嚴嬤嬤端著一個托盤來了,托盤放著一個青花瓷盅。
那濃鬱的參茶味就是盅蓋也擋不住。
嚴嬤嬤看到屋裡這麼多人,神色間立刻就露出幾分誠惶誠恐之色,有些慌了手腳。
她低眉順眼,戰戰兢兢地走到了殷太後跟前,福身雙手送上青花瓷盅:“太後娘娘,請用參茶。”
那茶盅還沒端到茶幾上,顧玦清冷的聲音驀地響起:“母後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每天用的又是什麼參?”
“你,過來,把這參茶拿來給本王看看。”
顧玦抬手指向了嚴嬤嬤。
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顧玦的手望向了嚴嬤嬤,幾乎沒什麼人注意到皇帝的臉色變了變。
嚴嬤嬤的端著茶盅的手劇烈地一抖,下一瞬,她手裡的青花瓷茶盅脫手而出,砸在了下方的金磚地上,參茶灑了一地,茶盅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這動靜太大了,整個暖閣靜了一靜。
嚴嬤嬤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龐上刷白刷白的,一下子就跪了下來,她的裙擺也被參茶濺濕,狼狽局促,一雙眼睛左右遊移。
她這副樣子簡直就已經把“心虛”寫在了臉上。
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神情各異,有人嫌棄,有人懷疑,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作壁上觀。
殷太後也是眉心緊攢,雍容的臉上難掩懷疑與震驚之色,眼神漸漸變得淩厲起來。
禮親王妃等人不知道太廟發生的事,還沒多想,可禮親王、太子等人聯想方才皇帝連太後的病症都說錯了,不免以最大的惡意揣測起皇帝來。
不過短短幾息的時間,他們在自己的心中已經補出了一場宮廷大戲。
最後都引向了同一個結論——
皇帝給太後下毒了!
所以,皇帝方才說不清楚太後是什麼病,遊移地改了口,所以,這個壽寧宮的嬤嬤才會因為顧玦的一句問,就心虛成這樣,分明是怕被顧玦發現參茶的問題!
反複想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眾人都覺得自己真相了。難怪,也難怪殷太後明明才四十,身子骨就敗落成這樣!
“……”皇帝隻覺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冰。
就算他不問,也能看出那些宗室王爺們在想什麼了,彆說是他們,連太子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顧玦的臉色沉下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目光也變得如冰劍般冷厲,直射向嚴嬤嬤的身上,再次質問:“說,這參茶裡到底是什麼?”
嚴嬤嬤跪在地上,渾身上下如篩糠般瑟瑟發抖,頭也不敢抬。
她不答,就愈發證明了她的心虛。
原本沒察覺出問題的女眷們也從顧玦的這句話中品出他的言下之意,那些王爺更是認定了這參茶肯定有異。
皇帝自然能感受到一道道懷疑的目光射向了自己,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刀子似的剜著他的周身。
他覺得他就是混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更彆說,他心知這參茶確實有問題。
他一直認為皇宮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從未想過這件事有敗露的可能性,乃至於毫無防備,一時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最為妥當。
皇帝的目光遊移地轉了轉,不經意間透出幾分心虛和慌亂,拔高嗓門下令道:“來人,這個賤婢伺候太後不周,給朕把她拖出去杖斃。”
禮親王就坐在皇帝的身旁,注意到了皇帝神情中的異色,原本隻有五分的懷疑瞬間上升到了八分。
倪公公立刻去傳令,他才跨出步子,不遠處的楚千塵在此時開口道:
“皇上是想殺人滅口嗎?”
她這句話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就這麼短短一句話就撕破了那張薄薄的窗戶紙,把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擺在了明麵上。
此刻,她巴掌大小的小臉上全無笑意,漂亮的鳳眼宛如一汪寒潭,十四歲的少女氣定神閒地看著皇帝。
“……”
“……”
“……”
固然在場眾人都心中對此有所懷疑,但沒人敢說,說到底,還是怕觸怒龍顏。
彆人都在看皇帝,可靜樂卻在看出楚千塵,那麼專注,眼神中寫滿了崇拜。
皇帝的臉色由蒼白轉為鐵青,他麵上火辣辣的,被楚千塵的這句話徹底激怒了,猛地一掌拍在茶幾上,怒道:“大膽!無憑無據,你竟然懷疑朕!”
“這參茶到底有沒有問題,大可以找太醫驗驗!”
皇帝的聲音越來越高亢,透著一種外強中乾的氣虛。
他在羞惱之下隻想證明這參茶沒問題,但倪公公卻是暗暗地搖頭:本來皇帝因為天子的身份,天然是掌握主動權的,可以固執地說嚴嬤嬤犯錯,不杖斃,也可以杖責,杖責之後會不會死,就看嚴嬤嬤的“命”了。
但是,現在皇帝的思路明顯被宸王妃帶偏,一心隻想證明參茶沒問題。
皇帝的這步棋走錯了。
倪公公不禁想起了上次皇帝懷疑顧玦勾結秦曜意圖謀反時,楚千塵獨自在禦書房裡麵對皇帝與楚令霄的夾擊,卻從容地步步逼退了皇帝。這個宸王妃實在是不簡單。
“皇兄,太醫不是你的人嗎?”顧玦淡淡道,“我信不過。”
他堂而皇之地把他信不過皇帝掛在了嘴上。
這句話大概也唯有顧玦敢說了。
周圍的其他人更安靜了,靜靜地看著事態的發展,一個個心裡都掀起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複。
“!!!”皇帝收緊了拳頭,手背繃得緊緊的,皮膚下的青筋根根凸起,似要爆開。
“要麼就從濟世堂請那位神醫過來吧。皇兄不是封了濟世堂為國醫館嗎?”顧玦似笑非笑地看著皇帝,意思是,皇帝既然封了濟世堂為國醫館,那就代表認同濟世堂的醫術。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禮親王、順王以及其他宗室王親們全都九成九地相信,皇帝在殷太後日常喝的參茶裡動了什麼手腳,應該是下了藥或者下了毒。
眾人唏噓地看著殷太後慘白如牆的麵色,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了,也難怪自先帝駕崩後,哪怕逢年過節,殷太後也幾乎都不露麵了。
起初,皇帝說太後傷心過度,後來又說太後因為心病抑鬱成疾。這些年來,其他人偶爾來看太後,太後也一直病怏怏的。
也就是去年顧玦回京後,太後才開始拖著病體露了兩次麵。
今天以前,從來就沒有人懷疑過皇帝會對殷太後下手,想來是皇帝不想被孝道束縛,覺得太後礙眼,才會下此狠手。
眾人暗暗歎息,看著殷太後與皇帝的神情更複雜了。
過去他們一直都隻以為,皇帝是想用太後拿捏著顧玦,才圈禁了太後,但是現在真相陡然揭開,全都覺得驚心動魄。
皇帝也看得出來其他人對他的懷疑,感覺自己像是在被眾人的目光千刀萬剮似的,被公開處刑了。
他想辯駁,卻又無從辯駁,他確實讓人動過手腳。
這件事皇帝是全權交由皇後負責的,皇帝自己連皇後安插到壽寧宮的人選都沒見過,更不知道是誰負責參茶的事,直至此刻。
再想著靜樂與盧方睿的事,皇帝徹底惱了皇後,覺得皇後實在無用,隻會給他拖後腿,用的人半點也靠不住。
廢物,都是廢物!
皇帝越想越恨,對顧玦、楚千塵與殷太後更是恨到了骨子裡。
他用淬了毒似的目光看著顧玦,咬著牙道:“誰又知道九皇弟會不會故意找人來陷害朕?”
他的聲音冷得要掉出冰渣子來,直指顧玦意圖勾結濟世堂來陷害他這個皇帝。
禮親王、順王等人默然。
俗話說,牙齒還有和舌頭相碰的時候。
殷太後是先帝的繼室,是先帝封的皇太後,皇帝對殷太後有芥蒂是人之常情。
但是,皇帝若真是給她下了藥,那就是謀害繼母了,那可是不孝大罪,是德行有失,有違為君之道。
大齊重孝。
想著,太子顧南謹與幾個皇子冷汗涔涔,皇帝的罪證一旦被驗證,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