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中掛滿了星星,今夜銀月如彎鉤,漫天星辰星星點點,猶如那墨藍色的錦緞。京城的街道上空蕩蕩的,隻餘下那萬家燈火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
皇宮中,燈火通明,遠比京城的其他地方更明亮,尤其是養心殿。
夜雖已經來臨,但今夜的養心殿卻有外客。
皇帝與一個道人正在靜心室中,兩人都盤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上。
倪公公接過了皇帝喝了一半的茶盅,再轉交給一個小內侍,跟著又仔細地給皇帝擦拭額角的汗珠了。
皇帝麵色潮紅,眸生異彩,揮揮手,示意倪公公退開一些,不鹹不淡地說道:“道長的《道德經》講得彆具一格,朕聽著也是有所感悟。”
皇帝在聽完玄淨講道後,就又服了一顆丹藥,此刻渾身上下都熱乎乎的,說不出的舒暢。
這大冬天的,靜心室內也隻放了一個炭盆而已,可皇帝卻熱出了一身汗。都說年輕人火氣好,不畏寒,皇帝想想自己年輕時,也未必有這樣的體魄。
原本閉目的玄淨道長睜開了眼,眼中閃著莫測高深的光芒,甩了一下手裡那把銀白色的拂塵,不卑不亢地道:“這是皇上與道法有緣,與貧道有緣。”
皇帝不置可否,在倪公公的攙扶下自蒲團上起了身,一邊走向前方一排透明的琉璃窗,一邊又道:“道長,這《道德真經》已經講得七七八八,今晚道長不如給朕講講《南華真經》如何?”
現在才一更天而已,皇帝精神正好,在服了丹藥後,甚至還有幾分亢奮,毫無睡意。
所謂《南華真經》,即《莊子》。
玄淨表麵上不露聲色,其實有些頭疼。莊子信奉“無為”,認為君主“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強調君主要做到不夾雜君主個人的私心和成見。
這些話可不能跟皇帝說,說了不就是找死嗎?
可是皇帝想聽《南華真經》,自己就必須講《南華真經》。
玄淨想了想,乾脆撿一些能說的說,於是說起了《內篇》的《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皇帝仰首望著群星璀璨的夜空,負手而立,沒說話,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聽經,還是在想彆的。
忽然,外麵一陣狂風大作,庭院裡的樹木在夜晚顯得有些猙獰,連夜空的繁星似乎都因為這陣妖風起了某些變化。
玄淨閉了閉眼,凝眸再看去時,發現夜空中某顆星辰明亮,可是象征帝星的紫微星卻黯淡了下去。
玄淨:“!!!”
玄淨心裡咯噔一下,一下子就忘了詞,室內靜了下來。
倪公公瞪著玄淨,心道:這位道長未免膽子也太大了,皇帝讓他講道講經,那是天大的恩德,他居然還敢三心二意?!
皇帝本來其實也心不在焉,但是玄淨突然噤聲,皇帝還是意識到了,收回了視線,蹙眉道:“道長?”
兩個字不輕不重,不怒自威。
玄淨頭皮發麻,在皇帝跟前走動,機會與危險是並存的,一方麵可以得到無上的地位,另一方麵,要是說錯了一句話,沒準連腦袋也保不住。
他不是朝廷的文武百官,朝中不會有人替他說情,隻“妖道”這個評價就可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更重要的是,玄淨心裡也知道,皇帝對他已經十分不滿了,若非還有丹藥釣著皇帝,皇帝恐怕早就疏遠他了。
君心難測,皇帝這個人翻起臉來最是無情了。
他要是再不顯示出一點他的價值,他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
玄淨咽了咽口水,喉結上下轉了兩下,心裡有了決定。
皇帝看出玄淨神色有意,瞬間表情變得了冷厲了三分:“說!”
玄淨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皇上也知道,貧道略通星象,貧道發現北極星黯淡,七殺星崛起,有取而代之的勢頭。”
玄淨委婉地斟酌了一番言辭,生怕觸怒了皇帝。
星象之術極為複雜,所以朝廷才會設立欽天監。皇帝對星象所知不多,可也知道北極星是紫微星,也就是“帝星”。
帝星黯淡,那自是不祥之兆。
皇帝的神情更冷了,逼問道:“七殺星代表何意?”
皇帝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猜測,但還是問了出來,想得到一個明確肯定的回答。
玄淨冷汗涔涔,卻還是不得不把話說白了:“回皇上,七殺星是將星,遇帝為權。”
在十四顆主星之中,七殺星象征“威勇”,化氣為“將星”,主“肅殺”。
七殺坐命之人,在亂世之時,帝君用之,可為良將,發揮所長;太平盛世時,將星卻可能會衝撞現有的體製,說白了,就是造反。
“……”皇帝的臉上像是覆了一層冰似的,嚴寒如雪山之巔。
從前玄淨不止一次地告訴過他“將星黯淡”,說宸王命不久矣,可今天,玄淨居然改了說辭!!
皇帝狠狠地瞪著玄淨,殺意猛然地躥起,又氣又惱。
要是身邊有禁衛軍,說不定他已經拔出長刀朝玄淨刺了過去。
怒火一起,皇帝的鼻息也變得急促起來,眼前一陣發黑,連身子都有些踉蹌。
“皇上!”倪公公眼明手快地扶住了皇帝的胳膊,又拿出一瓶嗅鹽放在皇帝的鼻下給他嗅了嗅,同時給他捋背順氣,嘴裡勸著皇帝“保重龍體”之類的話。
嗅鹽的氣味宛如一股涼氣湧入體內,舒緩了皇帝體內的燥熱。
在急怒之後,皇帝變得稍微冷靜了一些,氣息平緩,但原本潮紅的臉色漲得更紅了,雙眸布滿了血絲。
皇帝怒意未消,隻是之前他的怒火是衝著玄淨,現在卻已經轉向了此刻不在這裡的顧玦。
顧玦啊顧玦,他果然是狼子野心,對帝位早就覬覦在側,顧玦分明是想要謀奪自己的帝位取而代之了!
他沒有冤枉了顧玦這亂臣賊子!!
這時,內侍們機靈地搬來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皇帝就在窗邊坐了下來,又有人急忙去點安神香,沏茶,人來人往。
倪公公更是小心翼翼地請示:“皇上,可要請太醫……”
皇帝抬手打斷了倪公公,目光又去看窗外的夜空,一手緊緊地握住太師椅的扶手,幾乎將之捏碎。
玄淨一向擅長察言觀色,立刻就看出了聖意,心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腳下還有些發虛。
皇帝突然問道:“玄淨,星象上還怎麼說?”
玄淨已經猜到皇帝會問這個了,因此麵上也沉著了不少,不答反問:“皇上還記不記得去年宸王殿下重病的事?”
皇帝當然記得,就是因為顧玦重病,他直闖宸王府也沒見到人,他才會依照玄淨的建議給顧玦下旨賜婚,名為衝喜,最好永定侯府的那個庶女能克死顧玦。
皇帝本來以為婚禮後,他隻要坐等顧玦去死,但顧玦怎麼都不死,甚至精神還眼看著越來越好,還有精力參加了去年冬月的冬獵。
皇帝也是為此對玄淨沒那麼寵信了,最近更是屢屢召見無為觀的道士。
這些事玄淨自然是知道的,雖然惱無為觀趁虛而入,卻也隻能憋著這口氣。
無論心裡怎麼想,表麵上,玄淨還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又道:“皇上,貧道去年給宸王的批命沒有錯,宸王此前必有命數中的大劫,可這命數不是一成不變的。”
“庸碌之輩隻能隨波逐流,由命運擺布,但宸王殿下可不是庸碌之輩,貧道可以斷定,宸王殿下必是遇到了高人改命。”
“此刻這星象就是證據。”
“若非有高人出手,這星象又怎麼會突然改變呢,原本已黯淡得隨時會熄滅的七殺星突然就明亮了!”
玄淨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振振有詞。
“……”皇帝連茶也沒心情喝了,臉色更差了。
玄淨說得不無道理,人的命數確實會隨著一些際遇而改變,現在回過頭來想,也許賜婚根本就是一招錯棋,也許他的乾預反而給顧玦續了命;也許他當時隻是冷眼旁觀,顧玦早就被濟世堂那個徒有虛名的“神醫”給治死了。
皇帝鬆開了扶手,開始慢慢地轉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
玄淨看得出這是皇帝在思考,也就不再多說。皇帝聽得進去,一句話就夠了;皇帝要是聽不進去,無論自己說再多都沒用。
靜心室內,寂靜無聲。
片刻後,皇帝才掀了掀眼皮,簡明扼要地吩咐道:“召欽天監!”
隻這一句話,倪公公與玄淨全都心裡有數了。皇帝對玄淨終究沒那麼信了,所以才會宣欽天監來問話。
倪公公派人去宣欽天監後,就又回來了,隻見皇帝坐,玄淨站。
玄淨閉著眼睛,一手執拂塵,紋絲不動,那簡單的棉布道袍垂落,露出雪白的襪子與布鞋,倒是平添幾分超然之氣。
玄淨似在冥想似的,一直閉目,甚至在欽天監的宋監副趕到時,他的眼睛都沒睜開過,一副鎮定如山的樣子。
宋監副來得很快,他為了夜觀天象,今夜本來就沒睡,因此皇帝一傳召,就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宋監副先給皇帝作揖行禮,隻聽頭頂上方傳來皇帝的聲音:“你覺得今夜的星象如何?”
果然!宋監副心裡暗歎這,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跳砰砰加快,他其實猜到了皇帝宣他所為何事,他也看出了星象的變化。
現在皇帝一問,宋監副隻能硬著頭皮說了:“今夜,南鬥第六星七殺星亮,北極星暗。”
宋監副隻說星象,不談人,說得比玄淨還要委婉。他們欽天監又如何不知道七殺星是將星,自古以來,不乏七殺坐命的名將,如殺神白起,如關羽,如廉頗等等。
可是說這些有意思嗎?
皇帝忌憚的那位七殺坐命的名將可是埋在他心中二十年的一根刺。
宋監副又把頭垂低了一些,沒去看皇帝的臉色。
皇帝的心口一股燥火在燃燒著,燒得他更煩躁了。
他看看閉目的靜樂,又抬頭看看外麵夜空中那黯淡的紫微星,那股火越燒越旺。
他不明白這才短短半年,怎麼會出現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怎麼就要變天了!
皇帝一時想著顧玦,一時想著楚千塵,一時又想著殷太後。
不,他不信楚千塵一個區區女流之輩能改變顧玦的命格,難道真的如玄淨所說,顧玦請了什麼高人改了命。
所以,這幾個月,顧玦的身體才好了起來。
顧玦旺,則他衰。
七殺星旺,則紫微星衰。
皇帝嘴唇微動,無聲地念著玄淨方才的話:“……七殺星崛起,有取而代之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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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了半天也沒查到中醫裡的手術叫什麼,估且就叫手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