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晚上睡不好,因此白天也時常在睡著,他一閉眼,其他人也就不敢打擾,無論是誰來求見,基本也隻能在養心殿外候著。
康鴻達頷首應是,歎道:“皇上龍體不適,臣憂心忡忡,也是寢食難安。”
雙方略略寒暄了幾句,顧南謹就走了。
康鴻達恭送顧南謹離開,望著他背影的目光幽深如淵。皇帝對太子的不喜,他自然也是深有感觸的,太子的位置怕是沒那麼穩固了。
這種事也從來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史上多的是被廢的太子,也不乏幾廢幾立的,誰能笑到最後,還得看時運。
思緒間,康鴻達就隨一個小內侍進了皇帝的寢宮,步履矯健。
康鴻達是來見皇帝的,但並不是擔憂皇帝的龍體,而是為了楚令霄,應該說,是為了楚雲逸。
今天楚令霄終於回到京城了。
楚令霄是由幾個錦衣衛押回京城的,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薑姨娘。
去歲楚令霄離開京城時,是戴著枷鎖與鐐銬被押走的,徒步從京城去的幽州流放地,苦不堪言。
此次歸程,由錦衣衛押送,還有馬車可以坐,雖然需要快馬加鞭地趕路,但是對楚令霄來說,比去年離開時,不知道好上了多少。
此時此刻,仰望著京城那熟悉的城門,楚令霄隻覺得恍若隔世,心頭各種滋味交織在一起滾來又滾去,頗有種往事不堪回首的難堪與煎熬。
過去這幾個月,他實在是太苦了!
楚令霄是流放之人,戴罪之身,他在幽州是要服徭役的,薑姨娘則要親自照顧楚令霄的起居。
兩個人從前都是錦衣玉食,甚至連衣服都沒親手洗過的人,在幽州的風吹雨打、粗衣淡飯,對他們來說,那簡直是噩夢般的生活。
短短數月,兩人曾經光滑細膩的皮膚就變得粗糲,蠟黃,蒼老了許多,甚至於楚令霄連脊背都因為日日彎曲,有了幾分佝僂之相。
兩人的身上都穿著粗糙的布衣,周身不見半點珠寶首飾,乍一看,就像是民間那些在街頭巷尾討生活的貧賤夫妻。
楚令霄差點就以為他這輩子就要死在幽州了,沒想到老天爺還未曾斷他的生路,忽然間就峰回路轉了,他可以回京城了。
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
楚令霄的心情激動不已,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男音自前方傳來:
“大哥!大哥你總算是回來了!”
楚令宇快步迎了上來,眼睛發紅,一副激動哽咽的樣子,讓周圍看到的路人不由感慨這真是兄友弟恭、兄弟情深啊。
“二弟!”楚令霄也很激動,眼圈也是紅了起來。
幾個月不見家人,當他看到楚令宇時,心才算是踏實了。
他是真的回到京城了。
“大哥,你瘦了。”楚令宇熱淚盈眶地歎道,聲音沙啞,“這幾個月,哭了大哥你了。”
“幸好你總算是回來了。隻要你能回來,我無論花了多少心力,那也是值得的。”
楚令宇以袖口擦淚,委婉地告訴楚令霄,是自己給他走了門路,他才能夠回京來的。
“二弟,辛苦了你了!”楚令霄拍了拍楚令宇的上臂,信了。
當錦衣衛去幽州告訴他可以回京的時候,楚令霄簡直驚住了。
回京的路上,他試著找錦衣衛探話,但是錦衣衛的嘴巴太牢了,一點也不肯透露。楚令霄隻能從自己的待遇中猜測這次回京是好不是壞。
這一路千裡迢迢,楚令霄閒著沒事,自然設想過各種可能性,甚至是不是楚千塵良心發現……但很快就否決了,楚千塵就跟她生母沈氏一樣,全都是冷血無情的,決不可能的,所以,他心裡也覺得多半還是家裡人打通了路子。
楚令霄深吸兩口氣,又道:“二弟……”
他想問家裡都好不好,但是押送他的錦衣衛已經不耐煩,其中一人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斥道:
“說夠了沒有?!”
“我們還要去複命呢!”
楚令宇心中有數,所以大膽地命小廝給這幾個錦衣衛都塞了銀子打點了一下,親自陪著楚令霄進城。
接下來,一行人進了城。
薑姨娘是婦道人家,坐在一輛破舊的青篷馬車裡,楚家兄弟倆則是策馬而行。
幾個錦衣衛拿了銀子,與人方便,不近不遠地跟在後方。
楚令宇抓緊時間又道:“大哥,你放心,家裡一切都好,母親也安好,就是擔心你。”
“可是……”
楚令宇欲言又止地長歎了口氣,神色為難,目光遊移。
楚令霄心裡咯噔一下,急切地追問道:“二弟,府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大哥,我作為弟弟,本不該說大嫂的不是,可是大嫂她……”楚令宇為難地皺起眉頭,看了看左右,這才猶猶豫豫地壓低聲音往下說,“大嫂現在把持著整個侯府,對大哥你的幾個庶子庶女實在是……哎,現在凰姐兒被許了公主當媵妾,馬上就要去南昊了。”
這時,那輛簡陋的青篷馬車裡的薑姨娘有了反應,一手挑開馬車一側的窗簾,朝楚令宇看了過去,眸光閃爍,嘴唇微動。
楚令宇根本沒注意薑姨娘,他的注意力都投諸在楚令霄身上,感慨地又道:“還有,逸哥兒也被她逼著從國子監退了學。哎,這都叫什麼事啊!”
“什麼?!”薑姨娘臉色大變,聲音中帶著顫音,插嘴道,“逸哥兒怎麼會退學?他好不容易才考進國子監的啊!那段時間,逸哥兒每天都是沒日沒夜地練功,這才進了國子監……”
薑姨娘淚眼婆娑地透過馬車的窗戶望著楚令霄。
薑姨娘素麵朝天,綰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原本就蠟黃的臉色慘白慘白的,那雙彎彎的黛眉似蹙非蹙,下巴尖尖,楚楚可憐。
這段日子,她在幽州,最大的心裡支柱就是楚雲逸。
她盼著她的兒子在國子監可以成才,將來考武舉,在皇帝跟前露臉,將來出人投地!
她盼著楚雲逸得了皇帝的賞識後,就能以庶長子的身份額外破例繼承永定侯府的爵位。
楚令宇這才看了薑姨娘一眼,眼神微妙,附和道:“是啊,大哥,逸哥兒考進國子監多不容易,他年紀還小,本來在國子監好好學上幾年,就算考不上武舉的頭三甲,至少也能是個從六品的武騎尉,將來前途無量。”
“就是大嫂讓逸哥兒退的學。我和母親怎麼勸大嫂,大嫂都不聽。逸哥兒也是不容易,他還跟我們說,是他自己要退學。”
楚令宇說完又歎了口氣。
那言下之意就是在說,沈氏就是怕楚雲逸比楚雲沐出色,怕楚雲沐得不到爵位,所以才逼楚雲逸退學。
薑姨娘也是這麼想的,眼睛一點點地變紅,像是被血染紅似的,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臉頰的肌肉緊繃繃的。
她一隻手抓著馬車的窗口,攥得緊緊的,為她的兒子感到心痛,也恨,恨沈氏。
“爺。”薑姨娘輕輕喚道,身子更是微微顫抖著。
“姍兒,你彆急。”楚令霄心疼地看著薑姨娘淚眼朦朧的小臉。
他與薑姨娘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曾對發誓以後不會讓她哭,可是自從她跟了他後,不知道讓她為他哭了多少次。
若非場合不合適,他真恨不得把她摟在懷裡好生安慰一番,心裡對沈氏更憎。
他不在京,沈氏就愈發肆無忌憚,如此踐踏逸哥兒,果然是個毒婦!!他們楚家娶了這麼個媳婦,真是前世造的孽!
“爺,我怎麼能不急。”薑姨娘眨了眨眼,那透明晶瑩的淚水就自眼眶滾落麵頰,柔弱無助地哭了,“逸哥兒可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他這輩子還那麼長,以後該怎麼辦……”
楚令霄朝後方的錦衣衛看了一眼,確定他們離得更遠,安慰道:“姍兒,有我呢。現在我回來了,一定會想辦法的,不會讓逸哥兒吃虧的。”
“嗯。”薑姨娘以手指抹去淚花,點了點頭。
她努力地睜著眼眸,不讓淚水繼續往下滑,那經過淚水洗滌後的瞳孔又黑又亮,那麼柔弱,又那麼隱忍,我見猶憐。
看著她滿懷信任的樣子,楚令霄的心中柔情款款,癡癡地看著薑姨娘。
在她的麵前,他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依靠。
薑姨娘陪著他流放幽州,陪著他在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吃了這麼多苦,一切以他為尊,而沈氏那個賤人卻在京中享福。
他當然更喜歡他的姍兒,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之後,一路無語。
薑姨娘放下了窗簾,馬車內再無聲息。
可楚令霄卻似乎能聽到馬車裡的薑姨娘在靜靜地啜泣著,因為不想讓他擔心,她隻能隱忍,隻能哭得這麼壓抑。
這一刻,楚令霄在心裡暗暗地下了決心:他身為一個男人,怎麼也不能委屈了他最心愛的女人以及他們的骨肉!
楚令霄心緒混亂,一會兒想沈氏母女,一會兒想薑姨娘,一會兒又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前景,思忖著接下來到底該怎麼應對。
渾渾噩噩間,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宮門前,驚愕地拉住了韁繩。
說句實話,楚令霄心裡是驚訝的,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被押進天牢裡,關上幾天待審,沒想到錦衣衛直接把他帶來了這裡。
更讓楚令霄與楚令宇震驚不已的是,康鴻達也出現了。
康鴻達著一襲緋紅色蟒服,腰環玉帶,意氣風發。他身上的蟒服乃皇帝所賜,唯有重臣權貴才可以穿用,象征的自然是皇帝的恩寵。
像永定侯府這樣的落魄侯府,早就有幾代人沒穿過蟒服了。
“楚兄。”康鴻達笑吟吟地對著楚令霄拱了拱手,態度可親,“皇上要見楚兄,楚兄跟我走一趟吧。”
楚家兄弟倆都十分激動。
楚令宇心中更是狂喜:康鴻達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如今的楚令霄沒了爵位,不過是白身,能讓康鴻達親自來迎,為的是什麼,顯而易見!
楚令宇真是沒想到康鴻達對楚雲逸竟然這般重視。
這可是他們楚家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