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這麼做對南昊人到底有什麼好處。”
“第二,安達曼為何追蹤他們到了兗州,把楚姑娘帶走的目的又是什麼。”
說話間,顧南謹的拳頭又在茶幾上叩動了兩下。
他怎麼也想不通這兩點,所以覺得這其中可能有什麼“誤會”,也跟睿親王他們提了他的想法,問起從京城南下的這一路上安達曼有什麼不自然的舉動。
但是,睿親王不以為然,他是這麼解釋的:“太子,依本王之見,楚姑娘與安達曼郡王明顯有所勾結,也許他們之間的協議出了什麼變數,楚姑娘臨時變故,不想跟昊人去昊國了,所以昊人才會冒險追來,還在驛站裡打暈了楚姑娘。”
不過,顧南謹覺得睿親王的這個解釋有漏洞。
雖然他還沒見楚千凰,雖然他也猜測楚千凰也許與昊人達成了什麼協議,卻覺得長荊鎮發生的事太過離奇,無法解釋。
顧玦放下了茶盅,忽然道:“長荊鎮,我也知道。”
顧南謹猛地朝顧玦看了過來,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顧玦淡淡道:“去年我送烏訶迦樓回昊國時,曾在長荊鎮遇了伏擊,長荊鎮的鎮民被屠殺……”
聽到屠殺,顧南謹瞠目結舌,驚得仿佛被重擊一拳似的,一種窒息感自胸口湧了上來,就像是那爆發的洪水頃刻間將一個村落衝垮一樣。
此前他也知道顧玦與烏訶迦樓曾經遭遇過昊人的伏擊,顯然,這是昊國新帝烏訶度羅指使的。
這次伏擊的本質可以歸於昊國的內鬥,可是昊人偷偷潛入大齊的地界,屠了一鎮的百姓,這都大半年過去了,豫州的地方官居然直到現在都沒有向朝廷稟報過!
荒謬,這簡直荒謬!
這一刻,他恨不得即刻代皇帝下旨治罪相關的官員。
顧南謹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幾上,眼睛血紅,憤懣不平。
他可以理解顧玦為何沒有稟,畢竟皇帝對顧玦的戒心這麼重,顧玦自然不會與皇帝說這些。
再說得難聽點,就是顧玦說了,皇帝也不一定會信,甚至還會反過來懷疑到顧玦身上,或者,懷疑顧玦是否在挑撥大齊與昊帝烏訶度羅之間的關係。
當皇帝不想信時,無論彆人說什麼,他都會懷疑……
當皇帝想相信時,哪怕玄淨道長的說辭有多荒唐,皇帝也會信。
顧南謹的眸色又深了幾分,深吸了兩口氣,情緒才算是平複了一些,隻是聲音依舊發緊,再問道:“皇叔,可否與孤說說當時的事?”
他問了,顧玦就答了,一五一十。
顧南謹聽得專注,眸光閃爍,好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顧玦說完後,顧南謹才微微啟唇,遲疑了一下,他想問顧玦,烏訶迦樓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話到了嘴邊,他還是沒有問出口。
顧玦挑了挑劍眉,一眼就看出了顧南謹在想什麼,挑明了話題:“你想問烏訶迦樓是不是還活著?”
顧南謹:“……”
顧南謹被顧玦一語說中了心思,神色間不免有些局促,神色複雜。
他又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他點頭之後,又後悔了,覺得無論烏訶迦樓是生是死,他從顧玦那裡得到的答案恐怕都是一致的。
然而,顧玦的回答完全出乎顧南謹的意料——
“活著。”
顧南謹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他抿了下薄唇,又猶豫了片刻,接著問出了下一個問題:“九皇叔,是不是把他帶到京城了?”
他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即便如此,語氣中還是透出了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顧玦又喝了口鮮爽甘醇的龍井,動作優雅,氣度雍容,不疾不徐地說道:“在長荊鎮的那次伏擊後不久,我就與他一起渡江,去了趟昊國。”
“在昊國境內,我們又遭遇了幾次襲擊,最後一次,對方前後夾擊,占了地利與人和,我與他不得不兵分兩路走,那之後,我們就失散了。”
顧玦故意說得半真半假,他和烏訶迦樓確實一度在昊國失散,不過這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很快兩方人馬就又會合了,再後來,他把重傷的烏訶迦樓帶回了大齊。
就是因為顧玦的這番話半真半假,顧南謹相信了。
算算時間,去歲顧玦本來應該早二十來天就能回京的,應該就是因為他去了一趟昊國,所以才多費了些時間。
而且,就算顧玦想救烏訶迦樓,也沒必要帶人回京城才是。
顧南謹心中釋然,於是又道:“九皇叔,難道這次是烏訶迦樓設下的陷阱?”
不得不說,這個可能性很大。
當初烏訶迦樓在長荊鎮被烏訶度羅的人伏擊,九死一生;這一次烏訶迦樓等於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同一個地方伏擊了安達曼郡王一行人,以報當初之仇。
這也同時他是對烏訶度羅的回擊。
所以,睿親王一行人安然無事,毫發未傷,因為烏訶迦樓這個人恩怨分明,他就是衝著安達曼他們去的,並不想與大齊為敵。
可想而知,要是睿親王在長荊鎮有個萬一,那就是對大齊朝廷與皇室的挑釁,皇帝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的,可死的是昊人那就不一樣了。
這麼說,所有的一切就都對上了!
烏訶迦樓的心思也是顯而易見,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複仇;其次,他也可以借此瓦解大齊和現任昊帝烏訶度羅的聯盟;而他的最終的目的應該是複辟。
顧南謹陷入了沉思中,許久沒有說話。
三月的天氣風和日麗,柳絲輕揚,花開成海,春風中滿含芬芳的清香,夾著片片飛舞在空中的花瓣。
案頭的壺漏輕輕地滴著水,滴答,滴答,時間緩緩流逝。
顧玦也同樣不再說話,悠然地繼續喝著茶,即便是身處皇宮重地,他還是一派閒雲野鶴的樣子,渾身透著一種不理俗物的淡然。
忽然間,顧南謹又問道:“孤是不是該加強和南昊邊界的兵力?”
他的神色凝重肅然。
大齊和昊國以大江為兩國邊境。
寬闊險峻的大江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同時也不好守。大江由西至東數千裡,如果要加強兵力防守,勢必要調動不少兵力。
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
不是他今天調幾萬兵馬去剿匪、固海防,那會乾係到整個大齊的布防格局。
顧南謹登時覺得像是有一座山壓在自己肩頭似的,讓他有種直不起腰的沉重感。
他是大齊的太子,有多尊貴,就意味著他肩負得有多少,他的一個決定關係到數萬甚至數十萬的百姓,關係到大齊江山。
顧玦不答反問:“太子,你覺得現在的昊國是什麼情況?”
顧南謹沉默了,一瞬間,冷靜了不少。
有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去歲,若是烏訶度羅能一舉將整個昊國拿在手心,那麼現在的昊國將會是大齊最強勁的敵手。
然而,烏訶度羅沒能拿下烏訶迦樓,以致昊國的最後兩州至今沒有臣服烏訶度羅,現在的昊國四分五裂,說是自身難保也不為過。
烏訶度羅又怎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與大齊大動乾戈呢?!
“烏訶度羅不敢。”顧南謹近乎自語地輕聲道,聲音低不可聞。
說得直白點,若是昊國現在對大齊出手,那麼烏訶迦樓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烏訶度羅雖然正式基登,也用強硬的手段壓服了朝中的文武百官,但是,烏訶迦樓在百姓、貴族以及軍隊中素有威望,這種威望是潛移默化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被剿滅的。
他們現在對烏訶度羅的臣服有多少是出於真心,又有多少隻是在蟄伏以待烏訶迦樓的歸來,還很難說,怕是烏訶度羅自己也不知道。
烏訶度羅好不容易才登上這個地位,君臨天下,一個高高在上、坐擁帝位的人又怎麼敢輕易拿他的江山去涉嫌呢!他肯定不敢對大齊動手。
顧玦聽到了顧南謹的低語聲,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
烏訶度羅會有的反應也早在他和烏訶迦樓的預料中。
顧南謹想通之後,臉上又有了笑容,心緒就像是被人高高拋起又落下的球似的,上下起落了一番,心中空蕩蕩的,疲憊的感覺湧了上來。
他看向顧玦的眼神更為敬畏,這種敬畏是由心而發,也是一種對自己的自知之明。顧玦對朝政、對兩國的局勢看得太透徹了,反觀自己,太局限了,不能像顧玦看得這樣全麵、這樣透徹。
他這個太子遠遠不如九皇叔!
顧南謹的心中有些無奈,也有些慚愧。
若不是他的父皇疑心太重,有顧玦這樣一位賢王輔佐,足以震懾四夷,安定民心,又何愁昊國呢!
說不定,大齊還能趁著這次南昊大亂之際,一統河山,完成太祖皇帝生前的夙願,結束中原數百年的南北分裂。
這本是一件足以名留青史,甚至於他的父皇還可以因此被稱為千古名君……
然而,這也僅僅隻能稱為一個空想而已。
想到養心殿那個形容枯槁、日暮西下的皇帝,顧南謹心中的疲憊更濃了,濃得幾乎要將他吞沒。
他端起茶盅,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喝了兩口茶後,才平靜地問道:“九皇叔,接下來孤該如何應對?”
顧玦挑眉笑了,清冷的眉目透著一種不可捉摸的氣質,像是冬日雪水隨著春日的到來融在了他狹長的眼睛裡。
他沒說話,隻是從順手從棋盒中隨意地拈起了一枚黑子,穩穩地、堅定地落在了棋盤中間的某個位置上。
以此作為他的回答。
顧南謹:“……”
顧南謹起初愕然,下意識地去看棋局,微微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
這一子落得太妙了!
顧南謹感覺像是有一縷晨曦撥開了濃重的陰霾,驟然間豁然開朗了。
他也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
他盯著棋盤上那風譎雲詭的棋局,不由失笑,感慨自己一時犯傻了。
難怪古人說棋局如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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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回北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