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去晦宴辦得有些遲。
早在七月初,瓊州府遷移的許多人家便陸續回來, 半個月來好些人喝酒赴宴應酬交際, 過夠了熱鬨, 赴宴的熱情已經消減不少了。
不過看到最近參加的幾場宴席都門可羅雀後, 李舅母對自家的席宴還是極有信心。
封家在城裡著實低調,封恒還要再加上一個“更”字。先前學子間還時興一個辦文會, 但被那一場死了人的文會嚇破膽子後,文會的數量極速減少,除了府學, 根本沒人能見著封恒。
李舅母便是知道如此, 才敢把筵席開到了二十桌外。
一大早的,府內處處富貴風光, 外頭已經來了不少夫人小姐。許多人都是府城裡的老熟人, 論資排輩, 三五做堆,談天說笑。
宋師竹也是趕早過來幫忙。原本這種貴婦圈子沒有她加入的空間,但封恒先前做的事情確實刷了一把好感,又加上宋師竹長相不壞, 今日又是舅家的主場,她居然享受了一把焦點核心的待遇。
女眷們的話題多是圍繞堤壩危機展開。看著他們七嘴八舌的,問題就跟七八月的韭菜一樣,一茬接一茬,宋師竹總覺得那邊的情況應該會比她更修羅……
不過她記著舅母的任務,臉上一直保持著溫柔合宜的笑容, 事無巨細地滿足了一番太太們的好奇心。等到人群裡中終於有新話題展開,宋師竹便功成身退了。
看著場麵上一片和諧,宋師竹雖然心裡藏著事,但還是極有滿足感。以前在縣裡李氏赴宴就愛帶著她一塊出門,宋師竹一直很討那些夫人太太的喜歡的,她都多久沒湊過這種熱鬨了。
可惜昨夜她又做了那個狗皮膏藥貼滿身上的噩夢,今日跟人閒聊起來時,心裡總是帶著幾分不爽快。
李大姑娘看著有些疲憊的表姐,猶豫了一下,強忍心虛上前道:“竹表姐要是不舒服,不如到屋裡歇著去?”
宋師竹也不推辭:“那我就先過去了。”
她覺得表妹沒必要一臉做賊的模樣……
幾個表妹都是婚嫁年紀,但在李家,庶子庶女在舅母跟前沒有存在感,舅母出門也不愛帶庶女撐場麵。表妹們不敢抗議,今日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出來待客,許是本來以為有機會跟夫人們搭話的,卻被她搶了風頭,想要把她弄走的心情……她也能理解。
宋師竹也不是很想在場上呆著,她昨夜被噩夢追著,確實精神不是很好。
徐千意雖然還沒過來,但她總有種強烈的直覺,覺得這個姑娘會出大招。她歎了一聲,覺得今日要不是辦宴的是自個舅家,她一定會把李隨玉請來相陪。可惜兩個李家至今不尷不尬,宋師竹也沒好意思開口。
………………
徐千意雖然出門早,可到李家的時候還是有些晚了。她在場上看了一圈,沒瞧見宋師竹,便出聲問了一下李家庶女,得到了一句“表姐不甚舒服,在屋裡休息”的扭捏應答。
“我看你腰間的荷包十分好看,可否送給我?”徐千意突然笑道。
徐家是貴客,李大姑娘雖覺得詫異,但也不會因為一個荷包就得罪徐千意,想了想就把荷包裡的零碎物件拿出來,把荷包遞給徐千意。
說起來,這個荷包還是竹表姐送給她的,上頭繡了金線,她放了兩年,直到今日才舍得拿出來用。
徐千意看著手上八成舊的荷包卻笑了笑,這個荷包上的樣式跟她在宋師竹身上見到的一模一樣,待會就能派上用場了。
徐夫人雖然對閨女跟人要荷包有些奇怪,但看著李家幾個庶女被養成這樣膽怯懦弱的性子,便直搖頭。
李太太還真是目光短淺,須知庶女要是教養得好了,拿出去聯姻也是家族的好處。徐家生了姑娘都是精心教養,就是想叫他們以後全心全意回報娘家。
不過她倒也沒說什麼,她過來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來給李家捧個人場。
小閨女極少求她些什麼,徐夫人看在女兒的麵上,今日也不會讓李家丟臉,隻是她沒想到的,李家沒丟臉,到頭來卻是自家閨女丟足了臉。
李舅母看見徐家母女過來,也自覺倍有麵子,很上道地親自過來招呼,態度十分殷勤。李舅舅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她門兒清,不就是想要交好徐家,為他那個庶子謀個流放的好去處嗎。
當了李舅舅那麼多年枕邊人,對他的這番父子情深,李舅母雖然覺得膩歪,卻也不會故意拖後悔。
徐千意裝著受寵若驚地接過了李舅母遞過來的茶碗,笑道:“伯母彆這樣,我和宋姐姐素來交好,要是宋姐姐知道我喝了伯母遞的茶,可要不開心了。”
“這說的什麼話,今日我是主家,本來就要讓客人們賓至如歸的。”李舅母笑道,心裡卻覺得這個姑娘有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意思。
外甥女的疏遠她隔著好幾丈遠都能瞧得明明白白,徐姑娘卻仿若未覺一直上趕著要交朋友。
李舅母著實覺得徐千意怪異得緊。
徐夫人對李舅母的奉承倒也滿意,笑:“意姐兒說的是,哪有長輩給晚輩遞茶的,李太太千萬彆這樣了。”她邊說邊接過了李舅母從丫鬟遞過的茶碗,越發顯得口不對心。
“這有什麼,也就是你們家姑娘禮數到位才會注重這些。我看徐姑娘就是像夫人,知書達理,又有涵養,以後福氣大著呢。”
李舅母的馬屁拍起來一點沒打岔,聽她說完這番話後,徐夫人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一些。
李舅母心裡卻在腹誹,據說徐家還有宗室血脈呢,性子跟先前幾任府尹夫人也彆無二致,還是愛聽好話。
此時旁邊一個平日相熟太太臉上突然露出幾分嘲笑,李舅母看見後麵上仍是淡定。她剛才那些話,每隔三年都要對新到任的府尹家女眷出口一回,換湯不換藥,被人抓包也很正常。
倒是徐千意,她因著心裡有事,跟李舅母寒暄幾句後,便分彆對著她身後的嬤嬤丫鬟使了個眼色。
兩人在家裡時便知道徐千意的打算,此時都有些猶豫。可徐千意平時對著外人溫柔婉約,對下人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她目光一厲,嬤嬤和大丫鬟對視一眼,咬了咬牙,悄摸著離開席上了。
徐夫人對女兒看得極重,發現她身邊跟著的人都不見之後,還問了一句,被閨女一句“我讓他們去看看宋姐姐”搪塞過去了。
李舅母這一場宴席著實備足功夫,不僅在酒菜上請了府城最有人氣的順福樓大廚過來掌廚,就連戲班子也請了兩個,都是有名的南戲師傅,前後院搭了戲台,不時傳來一陣陣伊伊呀呀的唱腔,熱鬨極了。
即使宋師竹在舅母院裡睡得迷迷糊糊的,也聽到了好幾句昆劇唱腔。
那唱詞唱道——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
不知道為何,又轉了一句:“才歡悅,早間彆,痛煞煞好難割舍……空留下半江明月。”
這些詞句裡都不是什麼好意頭,今日請的都是經年的戲班子,怎麼會這般觸李家的黴頭。
宋師竹不由得睜開眼,再仔細聽,卻發現自己聽錯了,外頭唱的是《義俠記》,眾人還在紛紛拍掌叫好。
螺獅發現她醒來,就捧了一盞水到她嘴邊,宋師竹喝了一口潤潤唇,才問道:“剛才有沒有人過來找我?”
“徐姑娘的丫鬟來過一回,我說少奶奶睡下了,她便走了。”螺獅對狗皮膏藥徐三姑娘素來警惕,此時也十分儘責道。
宋師竹心中有些稀奇。徐千意在路上黏她黏得死緊,這會兒居然就這麼輕飄飄地放過她?
屋裡靜悄悄的,宋師竹雙手捧著茶盞,恍惚間,耳邊似乎又飄過了剛才的幾句唱詞。
“畫船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宋師竹突然問道:“剛才進來時,前院那個池塘,舅母是不是讓人擺了木船在裡頭?”剛才她進門前恍惚看了一眼,似乎瞧見了裡頭是有個小船。
螺獅笑:“姑娘剛才沒注意,我路上問過李家的丫鬟,他們說是舅太太先前怕堤壩出事在家裡備著的,回來後也沒叫搬走,就那麼在那裡放著。”
螺獅心裡也覺得可樂,舅太太跟她家少奶奶不虧是舅甥,宋師竹讓人備了救命葫蘆,舅太太就讓人準備了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