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精神並不甚好, 宋師竹等人隻是略略坐了片刻便離開了。
船上華燈初上,這一段水道水流較緩, 耳邊水聲有如情人的溫柔細語, 聽得人心裡的不快都漸漸消失了。
其實這幾日外頭的風景都是極好的,就是他們雜事太多,沒有心思去欣賞。
宋師竹對著水麵上的一彎新月, 也不大願意去想剛才屋裡的事了。李老太太是一番好意, 但總沒有押著人感激的道理。剛才的情況也實在太尷尬了。
宋師竹深深呼了一口氣, 將胸腔中的濁悶都釋放出去, 看著波光粼粼的江麵突發奇想道:“咱們不如存幾罐江心水,等到十月放榜後用來泡茶?”
她記得在封家時便看過封恒存放的江心水。雖然前日江麵十分恐怖,可今日已經離了京陸渠, 宋師竹說起這句話來也沒有壓力……反正水是流動的。
封恒和李玉隱見她這麼有興致,也樂見她不再想著剛才的事。
三人也沒有等到白日再行事,找李家借了五六個大甕, 裝滿之後就停下了。
他們這邊乾得熱火朝天, 李家路過的家丁看到是他們幾個,都提著燈籠過來幫著照明。
船舷上圍了一圈的人, 其中一個有經驗的說得頭頭是道:“我看家裡二老爺做過, 取完江心水後, 要用青竹棍攪動一百下,再用箬篷蓋蓋好,放置三日。三日後下麵的泥渣才能沉澱下來。”
“老羅頭,你靠不靠譜啊?彆浪費了封舉人他們辛辛苦苦取的水。”
“二老爺每回取水都是我陪著的!”那人反駁了一句, 又悄摸著看了一眼宋師竹,見她聽得津津有味才放鬆下來。
因著周圍有人相催,他便繼續說道:“我都是因為封娘子在這裡,才會跟你們這些不懂風雅的人說這麼多……”
他頭:“要喝江心水可不簡單,放置三日後,還要用木勺把上麵的淨水舀入另外的缸子裡,三日後再換缸,如此三遍又三遍,再把水用灶鍋煮開,放入三錢冰糖粉,兩個月後才能喝呢。”
宋師竹先前也在書上看過江心水的處理方法,卻不知道最後一步還要放入冰糖粉,她自覺學到了許多新東西,臉上便笑得很是開心。
就是可惜李家家丁身上有防守任務,否則她還想著多聽一些風雅知識。
看到宋師竹臉上的遺憾,那人猶豫了一下,把他每日的巡防時辰跟宋師竹說了:“封娘子和兩位舉人老爺要是不嫌棄我羅嗦,我便多班門弄斧幾回了。”
隻是費些嘴皮子罷了。若沒有這兩位的提醒,他們這些人當晚能不能活命都不一定。
家丁說完話後,臉上有些不好意思,但這份明顯的善意卻讓宋師竹笑得眉眼彎彎,封恒臉上也是微露笑意,幫著妻子應承下來。
他胳膊受傷後,李騰分配防衛任務時也不好使喚一個傷殘人士,封恒便空出許多時間,正好可以陪她出來遛彎。
家丁走了之後,宋師竹興致勃勃地讓家裡小廝把大甕拉到屋裡。李玉隱自覺沒有自己什麼事,便想要告辭,沒想到宋師竹立刻就想起來先前的事了。
李玉隱無奈道:“我待會一定好好吃藥,放心吧。”
剛才看著她笑得兩個梨渦都出來了,李玉隱心情也跟著緩緩放鬆。他從前夜到現在,一閉眼腦子裡便閃過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麵,如今吹著涼爽的涼風,聽著耳邊下人的閒談嘮嗑,才覺得過度發熱的心臟平靜了下來。
但宋師竹卻不相信他的話,一定要眼見為實盯著他吃藥。見她這般堅持,李玉隱頓了一下,突然不想拒絕。
封恒和李玉隱的目光微微相觸一瞬,便知道李玉隱是成心的。
…………
回屋之後,宋師竹幫胳膊不方便的封恒卸了腰帶和外衣,一邊脫一邊道:“你和大表哥也太幼稚了!”
剛才氣氛的怪異之處宋師竹當然也察覺到了。封恒在一旁陪坐了半刻鐘,李玉隱時不時便要朝他彆有深意地笑一笑,封恒也撐著要笑不笑也看了回去,兩人那種幼稚的互相挑釁,宋師竹看著便滿臉黑線。
其實這段日子她也看明白了,隻要大表哥不故意招惹,封恒還是能和他坦蕩相處。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大表哥突然又和封恒置起氣來。
聽她這麼問,封恒突然道:“你表哥是在為你出氣。”
宋師竹:“……”
看宋師竹一腦袋的漿糊,封恒突然有種李玉隱俏眼做給瞎子看的感覺,心裡頓時覺得十分解氣。他把她攬進懷裡,片刻後才道:“這一陣……辛苦你了。”
李玉隱先後兩回對他發難,都是覺得他讓宋師竹受委屈。
剛才許是又覺得今夜宋師竹會那般尷尬都是因著他的緣故,才會故意跟他作對。
聽著封恒嘴裡的話,宋師竹不禁第二回評價:“大表哥確實幼稚!”要是封恒是個心胸狹窄的,在彆處吃了癟,回頭就能把鬱悶發泄到她身上了。
封恒聽宋師竹這麼說,嘴角輕輕彎起,雖沒有跟著一塊抹黑李玉隱,也忍不住道了一句:“他是多事了些。”不過……也是因著李玉隱這份維護出自真心,他才會強忍了下去。
想起李玉隱這麼乾的前因,封恒默了片刻,宋師竹看不下他這副模樣,伸手捏捏他的耳垂,覺得手感頗好,又捏了一下,成功地把封恒的目光爭取過來,笑道:“你彆想得太多了。”
她就沒想那麼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雖然寧氏一直覺得她是縣城的土包子,但她未嫁時在豐華縣的日子真叫一個舒適愜意。那時有誰敢得罪她這個縣裡二把手家的大姑娘,就連知縣家小姐她也能跟她吵起來。
可人總不能偏安一隅,坐井觀天。想要走出去,爬金字塔的過程總是艱辛的。
而今夜發生的事怎麼說呢?
宋師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二少奶奶其實人不壞。”宋師竹還記得先前她在宴上被徐夫人刁難時韓氏的回護,無論如何,韓氏對外的態度一直很明確。
宋師竹搖了搖頭,她和韓氏先前沒有齟齬,現在也不願意再多一個像寧氏那樣討厭她的人。
“……你倒是想得通。”封恒卻沒想到宋師竹對韓氏是這種評價,剛才看到韓氏在屋裡的彆扭樣,封恒對李家女眷的耐心真是徹底告罄,覺得李家的少奶奶就沒有一個靠譜人。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下定決心道:“先前我寫信托二堂兄幫咱們尋了一處宅子,等咱們進京後,我閉門讀書,李家那邊若是有人來請,你也彆過去了。”
在他功名未成前,無論李家對他們有多少感激,總歸他們家底氣不夠,宋師竹跟人交際時姿態便要先低三分。
宋師竹也是這麼想的,厚著臉皮搭完這一程後,她一定要好好休息幾日。舟車勞頓,加上人際交往,還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舒心。
油燈下,韓氏正在挑禮物。
在宋師竹走後,李老太太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李騰一下便阻止了。
韓氏心知肚明,大堂伯不是怕她這個侄媳婦丟臉,而是擔心李老太太心神耗費太大。
這位大堂伯一向便不是個和軟的人,態度強硬起來誰也不能奈他的何。
否則她還真不一定能爭取到彌補過失的時間。
韓氏甫一回來,就翻開了庫房賬冊,如今在禮單上已經列了好些貴重的禮物。
這一回他們從瓊州府的老宅裡搬了許多珍惜物件上京,老太太不是覺得她怠慢封家嗎。
韓氏看一眼已經寫了一半的禮單,在心底估計了一下價值後,又低頭繼續用小楷寫下幾樣難得的文房四寶。
丫鬟回來後,她順嘴問道:“昀哥兒睡了沒有?”
“睡了,睡前一個勁兒地問少奶奶您去哪兒了,我說少奶奶明兒過去看他,小少爺才肯罷休。”
聽丫鬟說兒子想念她,韓氏的神色登時便柔軟下來了,她揉了揉太陽穴,道:“你也過來幫我看看,這份禮單明日一早便要送過去的。”
丫鬟猶豫了一下:“從前夜到現在,您還沒合過眼呢……”
“早點做完,老太太那邊才不會有話說。”韓氏自嘲道。經了剛才那一陣後,她的腦子也冷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