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二房住在外城的胡同裡, 宋師竹在丫鬟攙扶下踩著下馬石下來時,便笑道:“清幽風雅,確實彆具一格。”
宋二郎心思透亮, 一下就明白她的真意。不就是說他們家小嗎。想起來這件事,宋二郎就想白自家弟弟一眼。
宋文朔調任之前,他自告奮勇先來京城打頭陣, 一眼就看中了眼前這處宅子。偏偏這座府邸那哪都好,隻除了一樣, 就是小。
先前宋二郎因著這個問題已經被大哥小弟說了好久, 剛才在馬車上,宋三郎一個嘴快就把這個錯誤又拿出來念叨了。
宋二郎已經被調侃得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他鎮定地對封恒道:“竹妹妹這般刁鑽,你也不管管?”
“娘子一向乖巧妥帖, 說的都是老實話。”封恒不動聲色地包庇自家娘子, 換來宋師竹燦爛的一笑。
宋二郎對著兩人翻了一個白眼。
封恒笑著挑開話頭:“這裡上一任主人應該是個南人吧?”與剛才一路走來看到的京城建築完全兩樣。門戶確實小而精, 用料倒是挺考究的,磨磚刻花、起脊寶頂都顯得婉約明快。
宋二郎:“這你可猜錯了。這是族裡一個族叔外放出京, 便宜賣的。”那個族叔年輕時遊曆過江南,對園林之美念念不忘。
宋二郎略略解釋了幾句, 說起來他們宋氏族人為官之路也是坎坷的,上頭沒有人拉拔一把,好幾個族叔在京城熬了多年不得升遷, 隻能選擇外放。
門口馮氏派來相迎的大丫鬟等他們說完話之後, 才上前笑著行禮:“給堂姑奶奶堂姑爺請安, 太太派人過來問了好幾遍,總算等到堂姑奶奶堂姑爺到家了。”
宋二郎笑:“這也就是對著堂妹了。以前我外出遊學回來時,我娘對我都沒這麼熱情。”
宋二郎說完之後,便見著堂妹的目光溜了過來,腦子轉一轉便明白宋師竹在想什麼,心裡不免有些苦笑不得。
其實這一年多,他們母子間的關係好轉了不少,他話裡並無其他意思。
不過宋師竹這般曲解他,他忽然有些手癢,想要敲敲她的腦殼提醒她一番上下長幼,可封恒護犢子,一下子就把眼睛斜了過來。
宋二郎的心情突然便有些複雜了。
再度見到宋師竹,她雖然換上一幅婦人裝扮,但性情容色與從前彆無二致,剛才在車上說說笑笑的,他也並未覺得如何,這才是第一回覺得堂妹也是有人罩著的了。
宋師竹噗嗤一笑,故意靠近封恒,又換來宋二郎的一個白眼。
宋三郎拆台道:“二哥快翻成死魚眼了。”
宋師竹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出聲來。宋二郎給了弟弟一個重重的爆栗,堂妹有人護著,這小子可沒有。
馮氏在屋裡早就聽到他們的說笑聲了,臉上也有些了笑意。
旁邊的大丫鬟湊趣道:“堂姑奶奶和二少爺三少爺的關係可真好。”
馮氏平日並不經常跟丫鬟閒聊,此時卻突然搭了一句話:“竹姐兒性子活潑和氣,誰跟她都能處得下。”
“那可好,太太平日嫌棄日子平淡,堂姑奶奶來了京城,太太以後就有人相陪了。”丫鬟口齒伶俐,心裡卻有些咋舌,馮氏一向不好討好,她被調到正院一年都沒摸清楚她的脾性,如今對隔房侄女這般和氣,真是讓人十分意外。
宋師竹進來時,丫鬟便不著痕跡地看了她幾眼,突然覺得馮氏喜歡侄女並不是沒有道理。
馮氏是個冷美人,情緒素來不外露,這位堂姑奶奶看到她時,眼底卻都是掩蓋不住的親近歡喜。這種外露的直白,確實讓人覺得溫暖。
馮氏自宋師竹進了裡屋,便一直仔細端詳著她,片刻才道:“我還想著你們舟車勞頓,應是逢頭垢麵的,沒想到居然還不錯。”
宋師竹和封恒雙雙行禮後,先是回答馮氏的問題:“李家坐的是大船,上頭存了許多淡水,下船前已經洗漱過了。”接著才好奇問道,“二叔和大堂兄不在家麼?”
馮氏搖頭道:“你二叔在戶部當差,還要再過半個時辰才能回家,你的大堂兄學裡今日也有課。”
馮氏語氣溫和,聽話聽音,宋師竹琢磨了一下,突然便笑得眉眼彎彎。
要是先前在豐華縣時,以這兩夫妻相敬如冰的情況,馮氏直接便會甩下一句“我不知道”,看來自家二叔這一年頗有成果啊。
馮氏微微一笑,卻是半點不自在都沒有。
她如今也確實沒有什麼好不自在的。這些日子,無論出席什麼場合,隻要彆人見著她,就能想起馮遠道兄妹的外室身份,馮氏跟逗貓一般,每隔一段時間便嚇他們一回,嚇得他們隻能一直猜測她下一步想乾什麼。
又有宋師竹先前寫信說幫她要到了馮族長那個老混蛋的供詞,馮氏做起事情更是毫無顧慮。
因著和侄女初初見麵,又是在侄女婿麵前,馮氏並無意提起那些糟心事,而是又問了問封恒和喜姐兒的情況。
侄女一家雙喜臨門,既中解元又得閨女的事情傳來時,馮氏真是從心裡為她高興。她人生半輩子都不得暢顏,便十分希望侄女的日子比她的得意順暢。
封恒言辭得體,聲音朗朗,馮氏聽完後,看向他的目光也帶著諸多讚許。
宋二郎看著這般情景,便笑道:“我看以後不止是竹妹妹,就連妹夫和堂外甥女在娘心中的位置都要在我們之上了。”
馮氏還沒說話,宋師竹就打趣道:“堂兄這就說對了,我們一來,二嬸肯定就不要你了。”
宋二郎:“論賣乖討巧,我當然是比不上竹妹妹的。”
宋師竹連連點頭:“我就是喜歡二堂兄有自知之明。”
兩人一來一往,毫不相讓,到最後就連宋三郎也來拆他哥哥的台,馮氏看著他們這樣,笑著搖搖頭,拉著封恒就到一旁說話,屋裡一片熱鬨,直到宋文朔和宋大郎回來時才移步到食廳。
晚宴時的熱鬨酣暢便不說了,吃完飯後,有些醉意的宋二叔把封恒叫到書房說話,宋師竹卻被馮氏帶回屋裡,直到月上中天才從自家二嬸那裡回來。
如今已是六月,在船上時有江風吹著,並不覺炎熱,一進京城,那點熱意便顯出來了。
屋裡放著好幾個冰盆,寒氣緩緩擴散。
宋師竹剛一躺在床上,就滾進封恒的懷裡。
封恒看著她眸底的亮光,笑:“就這麼高興嗎?”他其實心裡也有些意想不到,馮氏居然那麼喜歡聽他說閨女的情況。晚飯前的那半個時辰,馮氏每回聽他說起他親自帶閨女的事情,看著他的目光便又親近了幾分。
宋師竹笑:“二嬸就喜歡閨女呢,咱們這回要是把喜姐兒帶上京,二嬸一定更高興。”
她覺得今日最大的收獲,便是見到宋文朔和馮氏兩人終於有堅冰融化的跡象。她歎了一聲,這對老夫老妻僵持那麼多年,總算是要修成正果了。
宋文朔自來嚴肅,剛才在席上卻為馮氏夾了好幾筷子菜。許是有她在場,馮氏什麼都沒有說,但卻把宋文朔夾的菜都吃完了。
宋師竹湊在封恒耳邊悄悄道:“剛才晚飯後二嬸給了我隔壁房宅的地契。”
封恒立刻頓住了,京城寸土寸金,一個宅子可是值大錢了。他搖頭道:“這份禮太重了,咱們不能要。”
宋師竹也是這麼想的,她道:“二嬸剛才還說我了,說你讓二堂兄租宅子的事太見外。”
封恒聽她這麼說,突然居高臨下地支起身,微笑地看著她:“你是想反悔了嗎?”
宋師竹笑嘻嘻地親了他一口。魏表哥在知道他們要上京時,早就三番兩次寫信過來邀請他們借助在魏家。但封恒卻體諒她和二嬸感情好,主動退讓了一步,否則他們現在可就不在這裡了。
宋師竹歎了一聲,道:“我這兩日找個機會把宅子還給二嬸。”
宋師竹心知肚明,馮氏這是謝她為她做的那些事。她推辭好幾回,但馮氏卻極為堅持,宋師竹一時之間說她不過,便想耍無賴走人,可馮氏卻讓人直接把房契送到她手裡了。
封恒想了想,問宋師竹:“咱們這裡還有多少銀子?”
宋師竹立刻便知道他的意思,她搖頭道:“二嬸不會收的。”
封恒有些無語,想著他們兩家的這些親戚,突然笑了笑。
從他家二嬸,到府城的李舅母再到京城的馮氏,一個個的,對宋師竹幾乎都是青眼有加,他深深呼出一口氣道:“要是咱們家的喜姐兒跟你一樣,以後我就不擔心了。”
說起喜姐兒,宋師竹也有些想念閨女,睡前想了一回明日走親戚的事,突然十分頭疼,剛才臨走前馮氏突然問她明日是不是要出門拜訪親戚老師,宋師竹點了點頭,馮氏便說她知道了。
她總覺得二嬸明日的熱情應該也會讓她招架不住。
馬車前,封恒看上帶著一堆禮物上車的宋師竹,便笑了出來。他還是第一回見到宋師竹這般模樣,也見識到了馮氏那種要做成一件事情說一不二的脾性。因著不耐煩和宋師竹糾纏,直接就讓人把備好的禮物送到馬車上。
他道:“二嬸也是好意。”
宋師竹默默地點了點頭。
被人寵愛的感覺總是不錯的,馮氏那種發自內心的真誠關懷,讓她覺得十分溫暖,但就是太溫暖了,宋師竹總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封恒確實覺得宋師竹長輩緣極好,一早上他們走了兩戶人家,魏姨母與他多年不見,見著宋師竹時便是滿臉笑容,送了她一幅黃金頭麵,說是補送的成親賀禮。
宋師竹意外之下,態度越發乖巧,惹得魏姨母笑意更盛。聽宋師竹覺得禮物太貴重,他忍不住笑道:“姨母是喜歡你呢。”姨母性子一向爽利,要是不喜歡宋師竹,出手絕不會這麼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