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遠道看著小馮氏說不出話來, 小馮氏何嘗不是如此。
兄妹倆相對無言, 良久,小馮氏的嘴角帶上一絲諷刺之色。
馮遠道輕咳一聲, 看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堂屋,道:“妹妹這裡的丫鬟跑哪裡去了, 我讓你大嫂多送兩個人過來伺候你。”
此時馮遠道也有些頭疼, 家裡兩頭母老虎,先前小馮氏安好時兩人旗鼓相當,這一年來小馮氏隻能坐在輪椅上, 他那個妻子確實有些過火了。
小馮氏短促地冷笑兩聲,深深覺得她大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已經聽下人說過馮氏雇了幾個地痞流氓在外頭潑糞的事情, 這些日子, 家裡人出入走的都是後門。
她還知道, 馮遠道還試圖籠絡過這些人,甚至衙門都打點過一回,可馮氏一個官宦夫人, 不知道給那些人許了什麼好處, 衙門前頭答應得好好的, 後麵一個個卻都反悔起來,竟是無一人過來阻止那些人的騷擾之路。
馮氏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無賴惡棍,均都十分賣力, 隻要見到前門有人出來,便嚷嚷得十分大聲,嗓門大得她在後院都能聽見。
馮氏看了一下牆角的壺漏, 突然笑道:“差不多到時辰了。”
馮遠道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就聽到外頭的痞子大聲喊道:“大家來看看這一家子!”
“怎麼著,以為躲起來當個烏龜王八蛋,我老劉就不能奈你何了!我今兒就要打抱不平一回!”
“一個外室子出身的九品官,氣死嫡母,搶了人家親娘的嫁妝,苦主上門討要,姓馮的還他娘的給我裝蒜!”
“……馮大人,您是官身,彆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情。聽說你們家兩個公子都是國子監的讀書人,要是你再躲著不給我一個說法,我老劉就帶人到國子監去找你們家少爺去了!”
馮遠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若是一開始他還會跳腳,聽了這麼幾日,除了咬牙忍下,已經不想會想著讓家丁把他們打走了。
這些京城裡的二流子極為惡心,要是一時打不過家丁,便會就勢離開,但下一回卷土重來時,手段就更讓人難以接受了,馮遠道就曾被他們丟進院裡的狗屎砸中過,那滋味,惡心得他一整日都吃不下飯。
見到馮遠道這番表情,小馮氏嘴角微微挑了起來,帶著諷刺道:“大哥不用擔心,這些人不敢找上國子監的,讓大嫂也放寬心。”馮氏做事有分寸,真正的官府衙門,她不敢讓人過去。
馮遠道苦笑道:“妹妹就彆看哥哥的笑話,不能讓他們這麼下去,你侄子們都還要科舉念書。”
小馮氏仍是高高掛起道:“這些事情,我早就提醒過大哥了。現在已經晚了。”
先頭那些年,她雖然沒有和馮氏正麵交鋒過,但她布置在馮氏身邊的嬤嬤一直在給她傳遞消息。小馮氏對嫡姐的性情還是有些了解的。
馮氏之前看似來勢洶洶,但其實隻在外頭宣揚哥哥的外室子身份,馮遠道身上的官位本來就是捐的,沒有實權,雖然名聲臭了,還算不得趕儘殺絕。
什麼叫趕儘殺絕,現在才是。那人在外頭一直高聲大喊馮遠道侵占嫡母財產,先前已經有捕快上門調查此事。雖然天子腳下,捕快一直說自己隻是循例問問,也接了馮遠道的好處答應幫他看著這樁案子,但小馮氏還是覺得不放心。
有好幾回,小馮氏一想提醒她大哥,就被那個嫂子惡心壞了,另有半個月前大駙馬第三回爽約之後,馮遠道就一直沒到她這邊來,小馮氏想起來也是極為心堵。
馮遠道也知道這些日子事情太多,他確實輕疏了妹妹。他歎了一聲,眼睛看過妹妹的輪椅,道:“駙馬爺那邊的太醫一直沒能請過來,不如我讓你嫂子請幾個大夫過來幫你看看。”
這會兒來裝好人了,小馮氏道:“不用了。”她從腰部以下一點感覺都沒有,尋常大夫哪裡有手段回天。
馮遠道想著自己這一趟的目的,再勸:“咱們家和寧家最近都是多事之秋,妹妹就彆氣了,哥哥不是故意的,另有你和駙馬爺十多年的情分,還生了一個閨女,他也一定一直記著你的。”
小馮氏突然發笑,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她撐著一口氣回京後,本以為那人能幫她把裡子找回來。但她回京一年,從滿心火熱到半個月前他第三回爽約不來見她,心頭突然就發涼起來了。
她自嘲道:“我是什麼人,大嫂上回罵我自甘下賤給人當外室,可不是說對了嗎,我和大哥都是她眼裡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下三濫出身,活在這世上隻會臟了家裡的地,這些話現在想來,一句都沒錯。”
馮遠道這回也不能和稀泥了,不說妻子這些話,連他也罵了進去,他還要靠小馮氏幫忙呢,他黑了一張臉:“你大嫂真的這麼說?”
小馮氏看著自家哥哥,突然就覺得索然無味,她十多年前進京之後,看著大哥娶妻生子,自己卻是半輩子晃蕩在空中,隻能躲在府裡和嫂子短兵相接,互相謾罵,現在她這樣,就算真的讓她大哥把嫂子罵一頓又能如何。
嫂子給大哥生了兩個兒子,她有什麼,就連那個男人,如今也不是她的依靠了。
兄妹倆視線相及,小馮氏撇過臉去。
馮遠道拍著胸口,道:“你放心,要是你嫂子真的欺負你,大哥會為你做主的。自從娘去世後,咱們兩兄妹相互扶持了一輩子,哪是你大嫂能影響得了的。”
“……咱們現在正是要團結一心之時,馮玉容這一回可是真的來者不善,妹妹,你再想想,還能有什麼法子?”
小馮氏無可無不可地聽著,馮遠道說對了一句,她現在要靠著她大哥生活,她大哥確實不能出事,也不能讓馮玉容再這麼囂張。她想了想,道:“咱們不如把族長請上京來。隻要馮玉容還姓馮,在外頭麵前就不敢太頂撞族長。”
馮族長找寧家要國子監名額的事情,小馮氏也是知道的。寧家出不起價碼,馮族長便一直拖著不願出義絕文書。可現在都火燒眉頭了。
她道:“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大郎和二郎在國子監念了幾年書,也儘夠了,叫他們把名額讓出來,換族長上京一趟。”兩個侄子都是站在嫂子那一邊的,小馮氏說起這些話來一句也不心疼。
馮遠道還真不舍得兩個兒子的名額,他掙紮了一下,苦笑道:“妹妹也是知道的,我當年找了好久,才找了兩家落魄勳貴,讓大郎二郎頂了他們家的名額。當時家裡為了這件事,幾乎把大半家產都花沒了。你大哥這輩子就指望著他們倆能出人頭地……”
小馮氏平靜道:“那大哥不如就找人對馮玉容動手?”
她想了想,覺得這真是一個好法子。當初馮玉容加在她身上的那一場牢獄之災,不僅讓她身心受辱,還讓她從此隻能坐在輪椅。
小馮氏當真恨絕了她,不禁又攛掇道:“一切的禍頭都是她,隻要馮玉容不在,宋文朔要考慮家族前程,不會想著為亡妻報舊仇。”
馮遠道有些心動,但他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妹妹忘記了,當年爹一直讓咱們沒事彆去招惹她,說咱們玩陰的玩不過她……”
小馮氏冷聲道:“爹是老糊塗了,她要是真的那麼厲害,當年怎麼會一見我和宋文朔在榻上躺著,就暈倒了。”
小馮氏至今還能想起馮玉容那幅慘白著臉的沒用模樣,裙擺上血流成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馮氏不否認,她當時看著嫡姐那樣,心裡著實快意。
明明都是馮老太爺的血脈,馮玉容就能在明處被人尊稱一句馮家大姑娘,而她們娘叁為了不讓馮老太太發現,隻能每隔幾個月就換一處院子住。
嫡母的鼻子比狗還靈,馮老太爺但凡往一個地方多去幾回,她就要遣心腹下人過去瞧個清楚明白,好幾回他們母子幾個差點就被人發現了。
幸好老天爺保佑,讓他們兄妹兩個能安然長大。嫡母再能耐,當年在病榻上看到馮老太爺帶著他們兄妹出現在家裡時,還不是硬生生被氣死了。
她臨去前那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樣,還有喉嚨裡發出的淒厲尖叫,小馮氏每每回想起來,都覺得無比暢快。
想起往事,小馮氏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馮遠道隻覺得小馮氏這個笑容莫名讓他不舒服,他想了又想,還是下不了決心對馮氏動手。從小到大,嫡母就是他心裡揮之不去的陰影,她幾十年生不出兒子,他爹都不敢把她休了,除了害怕外,肯定還有彆的原因。
小馮氏簡直煩透了她大哥這一幅什麼都不敢做的模樣,此時外頭叫罵聲又再度響起,她道:“大哥自個好好想想,反正我是個廢人了,一直呆在府裡不出門,那些人無論如何也影響不到我。”
馮遠道動了動嘴唇,突然道:“妹妹就沒想過把外甥女接到京城來嗎?”
小馮氏當時為了趕在選秀前見一回閨女,山長水遠地去了豐華縣,他就不信她妹子不想閨女。
聽到哥哥說起閨女,小馮氏心頭便是一疼:“楨姐兒不會把我當她娘的。”
馮遠道勸道:“妹妹怎麼這麼說,無論如何,外甥女都是從你肚子裡出來的。她先前是被人騙了才會那麼對你。孩子犯錯,咱們要好好教她才是,可不能跟孩子賭氣。”
他心知肚明,小馮氏一直過不去的,就是宋禎禎聯合外人害了她的事。其實在這件事上,馮遠道也覺得外甥女不可原諒。
小馮氏無論做了什麼,總歸生她一場。親閨女害了親娘,這種事情真是天理不容。
可他現在想要把宋禎禎接到京裡,話就不能這麼說,他道:“你真能忍心讓外甥女認彆人當娘,讓她一輩子都嫁給一個鄉下人,以後子子孫孫都沒有出頭日嗎?”
被自家大哥問了這幾句,小馮氏臉青唇白,她啞著嗓音道:“可她已經出嫁了,我又能如何?”
她當然不願意閨女下半輩子就這麼黯然失色,可就算她再想為她謀劃前程,那些高門大戶怎麼會娶一個二嫁女?
想起這些事情,小馮氏胸膛不住起伏,也是悲從中來。不過她定下神來後,心裡就生出些懷疑,她大哥怎麼趕在這個時間點提起這件事了?
馮遠道則是繼續勸道:“她是駙馬爺唯一的孩子,是寧家的血脈。駙馬爺會有法子的。我聽說寧家二房一直想要把孩子過繼給他,要是外甥女回到京裡,哪有那些人什麼事?”
“外甥女雖然不能明著進寧家,”他壓低聲音道,“隻要她以後生下男孩,可以用咱們當年的法子,偷龍轉鳳到寧氏族人名下,到時候你和駙馬爺的外孫繼承爵位,也算是你們之間的一場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