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舞會之前, 在宮廷女官的堅持下,我們一行人臨時拐道去一趟衣帽間,讓侍女們為我換下有些臟亂的衣裙。
原本為了某些不可言說的期待, 我特意穿了漂亮的蓬蓬裙參加舞會,月白底色, 綢緞裙擺上用金線繡滿像樹葉, 有裙撐與鯨魚骨腰封,雖然呼吸困難, 效果卻極好, 纖腰又豐胸, 是很容易能讓合意的男人上當受騙…呃~好吧~是一見鐘情的妝扮。
然而…嗯~正應了那句話,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總之, 舞會裡那一屋子妖魔鬼怪真是讓我的視力嚴重受損。
後來臨時起意偷溜, 結果又在玫瑰迷宮裡遇見夏洛特.克力架,一番動亂過後, 裙擺最外層薄紗被花刺鉤壞好幾處,如此有失體統的形象,當然需要重新打理。
嗯~新換一身更為輕便的, 具備格林王國傳統風格的長裙, 既然今晚的客人們連稍稍貼近審美水平的都沒有, 就不存在‘挑選合意的男人’這種目的。
而既然私人性質的目的不存在, 那麼, 比起其它任何一件精致華美衣裳, 格林島的傳統禮裙才更符合今晚舞會的主題。
因為愛麗絲公主是格林王國的公主,她的成年舞會,比起華麗的流行服飾,格林王國的傳統禮服更具備政/治意義。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格林王國傳統的長裙帶著古希臘風格元素,裙幅寬鬆,且拉高腰線,穿著它無論做什麼,甚至逃跑都不會太累贅。
重新著裝完畢,再次拒絕戴上那些沉重珠寶,選擇貼身侍女送的禮物,用那件玫瑰色的同色繡發飾挽起頭發,鬢邊簪一朵洛麗瑪絲玫瑰。
在侍女們的幫助下妝扮完畢,之後,我收到了她們的…嗯~誇讚。
我笑著不說話,實際上,選用這件今早才送到我麵前的發飾,並不是侍女和女官奉承的那樣,彆出心栽的引領潮流,我不過是想,也算…替任務委托人回應了最貼身玩伴的一番心意吧?
時隔七十年才送出的生日賀禮,隻能在日光下聚精會神完成的同色繡,耗費心神又極傷眼睛…如此心意,即使是我也不忍辜負。
更何況過了今晚,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這些種種失落在時間裡的,無人知曉的真心誠意,至少…讓我替任務委托人一一記下。
…………
之後,我們離開衣帽間,繼續被延誤的行程。
依舊是穿過無數重長廊與門扉,一路上並沒有發現夏洛特.克力架的那些手下們,入侵者暫時不知去向,宮廷內一如既往冷寂蕭瑟,同行的侍女和女官們一無所覺,隻有我知道,這樣平靜是山雨欲來的壓抑。
當然,我沒有對她們說什麼,警告或者戒備,此類舉動收不到任何效果,幾天來已經足夠我認清一些事,也就沒必要多此一舉。
…………
寂靜中,我們一行人行至最後一扇宮門,領路的侍女加快速度,先一步上前去預備開啟門扉,餘下的人不疾不徐繼續前行。
舉辦舞會的大廳外是一道半開放式長廊,室外一輪滿月正當空,透過一扇複一扇落地窗,如水般的光迤邐落下,所有一切被鍍上幻景般美麗的銀輝。
月色極美,也或許是月色的緣故,隨行者當中的一位女官忽的開口,“公主殿下當年出生時也是這般美麗月色。”
年長女人的聲音輕軟柔和,在距離殿門不足幾米時停下腳步,隨即轉身走到近前,輕輕的理了理戴在我鬢角的玫瑰,眼神竟有些唏噓。
她是公主身邊最年長的貴族命婦,負責照顧公主的日常起居,此時,這位幾日來從不會多話的夫人出乎意料的說起,我甚至是愛麗絲本人都不知道的往事:
“第一聲嬰兒啼哭傳出,陛下萬分喜悅,格林王國境內所有玫瑰一瞬綻放,然而命運無比苛刻,公主誕生,王後卻永遠閉上了眼睛,驚聞噩耗,盛放的玫瑰刹那間枯萎。”
“在格林王國,滿月象征著圓滿與終結,滿月之夜的洛麗瑪絲則代表著愛與幸福,當年王後的逝去導致陛下抱憾終身,至此,國內再沒有任何一朵玫瑰盛開。”
“直到陛下此行歸來,是終於找到能讓公主殿下徹底痊愈的良藥這件事讓陛下終於釋懷了吧~今晚滿月下盛放的玫瑰,這份無上幸福是公主您帶給國王陛下的。”
“您是陛下所有的希望,也是格林王國全部臣民的期待。”
言語間,她緩緩地傾身過來,若有似無地抱了抱我的肩膀,最後低聲說道,“無論您做了什麼,我們隻會祝願您一世平安,愛麗絲公主殿下。”
…………
我什麼都來不及追問,下一刻女官已經直起身,從容的退到一側,與此同時,領先幾步的侍女恰恰開啟那扇描金門扉。
霎時間,悠揚的小夜曲沿著空氣幽幽飄蕩,輕柔和緩曲調,清甜的玫瑰香,水晶流蘇吊燈燭光照亮的殿內,仿佛遺世獨立般衣香鬢影歌舞升平。
她們對著我微笑,無聲的催促我返回舞會。
站在原地猶豫幾秒鐘,到底還是被一無所覺的侍女們簇擁著邁開步伐,進入門內的一瞬間,透過眼角餘光,我瞥見那位女官並沒有隨行而是靜靜站在原地目送,長廊裡的燈光映照下,她的嘴角噙著微笑,帶著歲月痕跡的臉龐,眉宇間溢滿慈愛之意。
心臟驀地一跳,我幾乎忍不住想轉身走回她麵前,可惜的是這個念頭剛剛升起,異樣就轉瞬即逝,一瞥之間,她麵上的神情被麵具式的矜持雍容取而代之,幻覺般重新變回與宮內眾人一般無二的背景式角色。
腳下微不可察停頓,頃刻間複又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繼續前行,隻是,這一瞬經曆的希望與失望,讓我有些百感交集。
最年長的女官,她是唯一一個,能夠流露出帶著自主意識神色,並且能夠說出,與台詞般刻板僵硬語言不同的,藏著暗示語言的…人。
我知道的,回到格林王宮不久後就知道,這座宮殿裡每一個人都是角色,無論是衛兵大臣,亦或是侍女女官,幾天來見過的每一個人都是童話規則運行下的玩偶。
我原本猜測格林王宮發生的事,與夏洛特.佩洛斯佩羅口中‘洛麗瑪絲公主’故事類似。
同時也是我記得的,另一個世界那本格林童話裡睡美人故事那樣:公主陷入沉睡,導致整個國家都陪著她長眠,直到公主被喚醒,被牽連的所有人也將跟著蘇醒。
而事實也與猜測相差無幾。
偌大的格林王宮,上演的同樣是一出劇目,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愛麗絲的故事沒有寫入格林童話,而應該是七十年前等不到結局的格林王國舊事。
宮殿裡的人,除了侍女與女官,其他人根本無法判斷究竟是被吞噬的外來闖入者,亦或者七十年前那場異/變發生時被卷入的原住民。
並且,因為童話規則的作用,王宮內所有人的意識被寫入一段強製劇情。
劇情絕大部分與那位旅行者的故事相符合,最大的不同點是,愛麗絲公主身體健康————透過王宮裡每一個人的表現可以察覺,在宮內之人的理解當中,公主非常健康————然而,這種認知與公主的畫像截然不同。
試問,一個僅僅是透過肖像就能看出虛弱病態的小公主,她身邊的人怎麼可能覺得她健康?哪怕是好意欺瞞,日常生活中也必須小心翼翼對待她。
這點,侍女與女官們的言行完全與事實相反,旅行者的故事中,久病臥床隨時可能夭折的公主,才是真相。
在我認為,愛麗絲的身體健康,這一點,實際上是童話規則依照愛麗絲的願望而起的作用。
她希望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想要冒險,想要通宵舞會,想要出海去找尋什麼,除了最後一點,其它的願望童話規則全部為她實現。
規則為她重新設定一切,將她要的全部寫入劇情,植入王宮裡所有人的意識,沒想到最年長的女官不知出於何故,竟然能保留一點自我意識。
可惜的是,女官的自我意識如曇花一瞬,來不及挽留。
…………
…………
很快,我不得不集中精神,不再考慮女官口中那些舊事的真實性————因為原本打算的,象離開時那樣悄無聲息返回的預期落空,我和侍女們受到了無數道目光的注視。
之前尚且演奏的悠揚曲樂不知什麼時候居然消失,舞會上一片寂靜,大概是出於這個原因,偷溜出去又返回的我們一行人立刻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齊刷刷的投來視線,燭光映照下,絕大部分人眼神直勾勾的,很有些午夜恐怖故事氛圍。
我被盯得微不可察僵了僵,到底還是保持著麵無表情的姿態,默默隨著侍女們的引領坐回高處的公主椅上。
安然入座,保持微笑————同時,不察痕跡瞥了身側那張國王椅一眼,空著的王座之內此時端坐著一個人,王冠與權杖象征身份,麵貌與宮內某處長廊懸掛的那副肖像人物一般無二。
隻是…神色空洞且姿態僵硬。
始終避不見麵的格林國王此時坐在王椅中,給我的第一感覺卻象一具傀儡。
頃刻間,我飛速收起偷覷目光,視線落到台階之下,很快在滿堂賓客中找出與眾不同的那一部分人,比起妝扮華麗卻眼神空泛的賓客們,這一部分人異常顯眼。
衣著同樣花俏,周身卻自帶冰冷尖利氣勢,彷如混在花籃裡的刀子,一眼就分辨出來。
人數大約十幾位,為首那位身形高瘦,五彩繽紛一棵劇/毒/蘑菇。
夏洛特.佩洛斯佩羅,與…大概是他的屬下們吧?都是海賊,恰如夏洛特.克力架所言,年長的男人前來參加舞會,且氣勢洶洶。
…………
這一刻,我找到他,對方同樣在一瞬察覺我的眼神。
原本背對著我的男人施施然側過臉,一雙眼睛藏在寬大帽簷深處叫人無法分辨喜怒。
我與他兩人隔著許多賓客遙遙相望,他隨即用猩紅長舌悠悠舔了舔不離身的那支巨大聖誕糖果螺旋狀頂端,嘴角咧開的弧度加深幾許。
真是,彷如藏在平靜水流深處的漩渦般危險。
…………
岌岌可危的靜默截止於樂聲再次響起。
片刻前消失的小夜曲不知又從哪個角落重新傳出,我的身側,雕塑般端坐的格林國王被按下啟動鍵一般,緩緩舉了舉手中權杖。
“諸位——”
聲音與那晚的旅客一樣,音色裡卻少了那份遊刃有餘的圓滑,多出威嚴肅穆感,一字一句,宣告著…致辭。
內容是宮廷女官曾經對我反複提及的,午夜十二點鐘聲響起,公主成年的同時,公主將正式成為格林王國王儲,以及將舉行冊封典禮的宣告。
其過程冗長枯燥,花了好些時間才結束。
待得國王的話音落下,頃刻間,一記…極具特色,濕滑甜膩的聲音搶在其他賓客之前開了口,“王儲?小愛麗絲~我的小公主,這真是值得慶賀的事呢perolin~”
夏洛特.佩洛斯佩羅,男人如初次見麵那般,不疾不徐邁開步伐,或許是他周身氣勢太過淩厲,行進間逼得附近的賓客如摩西分海般往兩側退開,為他讓出一段直通往王座的路。
…………
短暫而壓抑的安靜中,他終於在階下停住身形,微微抬高臉,露出帽簷陰影深處那雙,冰封著憤怒與狠戾情緒的眼睛。
“我常常聽說女人一旦貪戀權勢,就會輕易拋棄對她而言不重要的東西,那麼,我的小寶貝,小糖果,對你來說,鏡花水月般的王儲身份,比我的承諾更讓你動心,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