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曾經出過一次車禍,那場車禍很嚴重,所以我忘記了很多事情,”江初言沒有給賀淵開口的機會,“可是,從小到大我都經常做一個夢,夢到我在一個山村裡,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等著我。我媽一直跟我說,那隻是我的幻想,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你吧,還有,醫生之前總是說,我其實身患絕症命不久矣,可是自從從老家回來之後,我的身體就在變好……那是因為你的緣故嗎?阿淵。”
江初言凝視著賀淵血紅的雙眸,他輕聲問道。
青年悵惘地詢問,讓體型龐大外形無比作嘔的怪物全身都輕顫了起來。
“你想起來了。”
良久,江初言聽到了賀淵低聲回答道。
“……你曾經說過,你會回來的,可是等你回來的時候,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賀淵慢慢將那張猙獰的臉靠進了江初言。
透過賀淵血紅的眼睛,江初言可以看到自己慘白的臉色。
“那你應該提醒我的。”
江初言說。
*
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也許是龍吧,至少那些生活在領地中的弱小生靈是這樣稱呼他的。
賀淵那個時候,還不叫賀淵。
他沒有名字。
人類將他稱之為“龍神”。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來源,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地穴深處。
不知道花了多久,也許是一千年,也許是一萬年,又或者,是更久……
在他的身體足以填滿整個洞穴之後,他才將自己的肢體慢慢探出洞外。
然後,便遇見了那些名為人類的生物。
那些生物的壽命都很短,可是靈魂的氣息卻很有趣。
賀淵穿梭於虛空與現實之間,吞吃著時空縫隙裡黑暗而扭曲的生物。偶爾,他會將視線投降地表那群小小的生物上。
從人類的巫師口中,他得知自己所吞吃的那些東西被稱之為“煞氣”。
最開始的祭祀們堅定地認為,賀淵是在庇佑他們。
賀淵對此沒有任何感想。
他隻是在正常進食而已。
但是無可否認的是,也正是因為賀淵的存在,人類才可以在奚山這樣的休養生息,繁衍後代,而不是被肆虐的煞氣完全吞噬化作山林裡腐爛惡臭的怪物。
賀淵原本以為自己的漫長生命就將這樣單調地過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吞噬煞氣的時候,有一部分煞氣突破了他的身體,鑽進了他的血肉之中。
賀淵從虛空中掉了出來,因為極度的痛苦,他隻能在肮臟而泥濘的溪水中不斷哀嚎。
人類靠了過來。
賀淵當時隻是希望,那些一直都在接受自己庇佑的人類可以將他送回黑暗的洞穴。
他知道自己會在那裡恢複過來。
然而,那些人卻將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藏在他血肉之中的東西就像是瘟疫一樣,開始逐漸侵蝕整個區域。
人類,大地,時間,空間……
最後就連作為“龍神”的自己,似乎也變成了那些東西。
原本的痛苦徹底褪去,“祂”開始以平靜的心情靜靜地觀察起汙染區內發生的一切。
弱小的人類終於察覺到了自身出現的異變,原本明亮的靈魂在“祂”的眼睛裡逐漸轉變成了晦暗蠕動的黑影。
他們在痛苦中墮落,在墮落中絕望,在絕望中……他們竟然還無比可笑地繼續朝著那早已被他們吞噬的“龍神”祈願。
人類啊,多麼愚蠢又天真。
他們竟然真的以為,“龍神”會在他們獻上源源不斷的血腥祭品之後寬容的原諒他們。
可是那些人,那些已經墮落,並且被用久困在地獄中的“人類”並不知道,那些在黑夜中簌簌而動的恐懼化身,實際上,正是他們自己留:白天,龍沼村的“村民”會在恐懼中倉皇地過活,而一旦到了晚上,睡夢中的人類便會拉長頭頸,與他們懸掛在屋簷之下的腐臭麵具合二為一,化身為遊蕩於黑夜的怪物,在噩夢,嗚咽和哭泣中,他們開始吞吃起自己在白日哪怕付出性命也想要保護的摯愛親眷。
那些人類所散發出來的絕望和痛苦代替了原本的煞氣,成為滋養賀淵的養分。
就像是旋渦一般……
漸漸的,漸漸的,每一個走進奚山的普通人,都會在不自覺中被“扭曲”本身所吸引。
道路開始變幻,空間開始錯位。隻要稍微一個不小心,路人們就會發現自己早已在山道中迷失方向,而最終他們回來到龍沼村,然後,變成這裡永遠的居民。
有的時候,賀淵會平靜地看著那些人類在完全混亂的世界裡無望掙紮,企圖逃離。
而有的時候他會出於無聊,替他們換上更加殘忍而絕望的記憶,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百無聊賴地打發著被汙染後的日子,恍惚中,並沒有覺得現在的自己與之前有什麼區彆。
直到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人出現在了奚山深處,她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一個弱小的,隨時可能會去世的孩子。
已經瘋狂的村民們蠱惑了女人,並且誘騙女人向了賀淵奉上了那個孩子。
洞穴裡出現了嶄新的祭品,但這一次。從黑暗中探出身的賀淵,竟然沒有在那個孩子上嗅到哪怕一絲痛苦和扭曲的味道。
恰恰相反名為善意的情感,反而像是鋼針一般刺痛了早已麻木的賀淵。
【“我叫言言,你叫什麼名字……”】
【“阿淵,那,那我可以跟你交朋友嗎?】
【“這個給你,你不要害怕……”】
那個孩子給賀淵取了個名字。
他是那麼弱小,可是又是那麼的強大。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賀淵身上所蘊含的黑暗,就那樣自顧自的將賀淵當做了最要好的朋友。
於是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賀淵漆黑的靈魂裡出現了一道微弱的光。
而人類虛幻的誓言,讓早已在死亡中徹底扭曲崩壞的怪物,產生了一絲對未來的期待。
賀淵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和江初言永遠在一起。
可是那個女人卻將即將與江初言永遠合為一體的儀式上,帶走了自己的孩子。
……
“滾回去——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在奚山的邊緣,追逐著女人的畸形怪物被無形的屏障灼傷,在憤怒的嘶鳴中,他停下了動作。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出現在道路儘頭的中年男人。
“徐老師……求你,求你救救言言……他還是個孩子嗚嗚嗚……”
“是我的錯,徐老師,我不該不聽你的勸,我隻是……我隻是沒有辦法了,我隻是想要救言言……”
……
已經被賀淵卷住了腳踝的女人嚎啕大哭著,在最後一刻將賀淵選定的“新娘”推出了那道屏障。
她的嗚咽與孩童尖銳恐懼的嗚咽久久回蕩在潮濕的雨幕之中。
【他是我的。】
賀淵衝著那個男人發出了悠長的低鳴。
“這個孩子不屬於任何人!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了!放開她,讓他們走!”
身形文弱的人類身上卻散發出耀眼的白光。
賀淵憤怒地嘶吼起來,然後朝著那個即將帶走江初言的男人衝了過去——
“轟隆——”
那一天,在奚山與城市的邊界,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滑坡。
賀淵被某種更加強大的規則封入了世界的另一層,他不得不靜靜地蟄伏起來。
而他的“朋友”,他的祭品,他的新娘……
再也不曾出現在奚山。
時間流逝,曾經度過了漫長歲月而毫無感覺的怪物卻因為如此短暫的十幾年,而感到了躁動不安。
【回來。】
【言言,回到我身邊來。】
……
在扭曲的空間裡,墮落的龍不斷地呼喚著自己的新娘。
賀淵知道,江初言終究會回應自己的呼喚,回到龍沼村,回到……他的懷抱裡。
他們之間的靈魂是相連的。
江初言的生命真是來源於賀淵,因此,他們兩者,早已密不可分。
*
可賀淵沒有想到,當他再一次見到江初言的時候,原本弱小的孩童已經變成了一個讓他感到陌生的青年。
高挑,蒼白的男生,笑起來的時候很漂亮也很溫柔。
跟小時候跟小時候軟軟糯糯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麵對著長大的男生,賀淵感到了陌生而又新奇。結果,在與江初言重新接觸的過程中,原本隻想要吞噬對方的自己,卻對青年產生了另外一種全然陌生的渴望。
“愛。”
那是不知道輪回了多久之後,他才恍恍惚惚意識到的情感。
他愛上了江初言。
隻可惜,江初言卻不愛他。
對於江初言來說,賀淵隻是一個怪人,一隻可怕的怪物,一個惡魔。
他寧願跟自己那群愚蠢懦弱貪婪的同伴在一起,也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宿命,成為賀淵的“新娘”。
那個時候的賀淵還很笨。
他並沒有意識到,原來用龍的方式捕獲江初言,會讓那麼脆弱的人走向絕路。
回來的第一次,賀淵懷抱著青年逐漸變得僵硬的屍體呆滯了很久。
靈魂中的裂縫讓他感到了無比陌生的痛楚。
原來……
作為“龍神”的亡靈自己,也會散發出同樣的絕望味道啊。
賀淵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於是,他決定再來一次。
賀淵發誓,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他一定能夠做得更好,他能夠彌補自己之前犯下的錯誤……
他會讓江初言愛上自己,他會讓那個孩子跟自己永遠在一起,就像是自己跟江初言在幼年時所約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