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旗鼓之後,我一邊揉著紅腫的額頭,一邊一溜小跑緊追上賣藥郎輕快自如的腳步。
“啊啊,這個嗎。”
青年語調平緩,如同好脾氣的教師一般循循善誘。
“或許你也曾聽說過吧……未能降生於世的嬰兒的怨念,不甘逝去,渴望出生,偶爾也會化為‘座敷童子’。”
“呃……”
對不起,我沒聽說過。我隻知道他們會(在型月世界)成為開膛手傑克。
“不過,這裡沒有嬰兒吧?”
瓜先生鼻翼翕動,鼻孔裡用於止血的紙巾也跟著搖晃個不停,“難道說,是指那些被送來這裡的孩子……”
“是啊。因為你看,不是很相似嗎?”
賣藥郎停下腳步,靈巧地回轉身來。他手中短劍上懸掛的鈴鐺隨之搖晃,發出“叮鈴鈴”一陣清脆的聲響。
“未能出世的嬰兒——還有,被送到這裡的孩子。”
“……?”
就好像在呼應他這句話一般,牆根處,黑暗中,無數細碎的、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混合著羽毛摩擦的聲音,拖動肢體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起來。
如涓涓細流,如風拂林葉。
響起來。
響起來。
從四麵八方響起來。
老虎。山羊。鹿。貓。狗。鴿子。鸚鵡。
無數張迥異於人類的臉,無數雙玻璃珠一樣空虛黯淡的眼睛,隔著冷冰冰的鐵籠望向我們。
無數細小的溪流,源源不絕彙聚到一處,終於演奏出一曲海嘯般壯大的交響。
“他們都一樣,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是喪失容身之處的孩子。”
“‘想要離開。還想留在這世界上,還想活下去。’如此這般的思念,喚來了名為座敷童子的物怪。”
賣藥郎淡淡敘說的話語,沐浴在動物們——孩子們茫然無措的視線之下,如同詩人辭世前最後一首悲戚的詩篇。
“所以,你斬除了那個物怪。”
我低下頭輕聲自語,“但即使物怪消失,孩子們也沒能恢複原狀。也就是說,這不是‘驅邪’、‘除妖’就能解決的問題。”
“自然。”
賣藥郎回答。那聲音聽來有種事不關己的冷酷,卻又於無形中流露出一絲淡泊平實的勸勉之意。
“貓也好,在這裡的其他孩子也好。他們的遭遇,不是物怪,而是人類所致。”
所以——【接下來的事情,也隻能由人類自己去解決】。
自稱為除妖而來的青年,如此勸勉我道。
“我明白了。”
我踏上一步,恰好迎上傷痕累累、蜷伏在鐵籠中的斑斕猛虎。
“……”
老虎也聞聲抬起頭來,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然後,他張開嘴露出利齒和猩紅的舌頭,卻與化為妖貓的撫子一樣,隻能從喉嚨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咽。
“啊啊。對了,那隻老虎。”
賣藥郎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在物怪的記憶中看見了。他保護了貓,讓她得以逃出這裡。她大概……本打算去求救吧。”
倏忽間,我回想起殘留在星島英家中的小小爪痕。
——原來如此。
——原來,就隻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或許是為了報答,亦或許是對自己的父母徹底喪失了信心,逃出生天的黑貓——河原撫子決定前往星島家,向少年的雙親尋求幫助。
但由於某種原因,撫子不僅沒能帶著大人回到這裡,反而將事態導向了不可挽回的淒慘結局。
淪為犯罪者的她走投無路,最終隻能選擇一不做二不休,與親手將自己推入地獄的星島勝玉石俱焚。
而少年……星島英則被一直囚禁在馬戲團,承受著虐待與責打,默默等待著永遠也無法回到這裡的女孩。
他究竟等了多久?
他相信撫子會回來嗎?
他是否曾經感到悔恨,悔恨當初逃脫的不是自己?
我無從知曉。
但我知道,時至今日,他仍然會為了喚起螢丸的注意而在舞台上放聲咆哮。在馬戲團遭遇的一切,讓這個本性溫和的男孩憔悴、衰弱、奄奄一息,卻從來也不能讓他絕望。
那麼,我該做的事情就隻剩下一件。
我絲毫也不在意潮濕汙穢的地麵,在老虎麵前屈膝跪下。
“你聽得懂我說話吧?我知道你沒法回答,沒關係。我來問,你隻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
“……”
身邊傳來衣衫摩挲的輕響。我扭頭看去,隻見螢丸和我一樣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綠眼睛澄明通透,直勾勾凝視著自己麵目全非的同學。
“誒嘿嘿。”
接著,螢丸咧開嘴角,綻放出一個讓人幾欲落淚的溫暖笑容。
“沒關係。沒關係的,星島同學。我來了。茜也一起來了。茜是很好的人,你可以信任她喔。”
“……”
須臾,老虎遲緩而笨拙地上下活動了一下腦袋。
“那麼,我開始提問。”
我不露聲色地鬆了口氣,“你是櫻川中學二年級學生,星島英對嗎?”
點頭。
“你是被自己的父母送到‘安心學校’,然後被變成了老虎嗎?”
點頭。
“和你一起來到這裡的少女叫做河原撫子,她被變成了貓,是你幫助她脫身,對嗎?”
點頭。
“好,接下來是最後一個問題。馬戲團對你所做的一切,是否違背了你本人的意誌?你想要離開這裡嗎?”
“……”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我知道。對於一向逆來順受的少年來說,如果親口說出“想要離開這裡”,也就等同於正式向父母發起反叛。不同於“離家出走”這種逃避矛盾的做法,而是明確地、堂堂正正地斷言:
你們做錯了。
你們所做的一切讓我痛苦,你們傷害了我。
對他而言,這也意味著與過去徹底訣彆的勇氣,並非一朝一夕就能養成。
正當我揪心之際,卻隻見清光俯身向前——這會兒他倒是一點也不怕臟了——穿過鐵條之間的縫隙伸出手去,將一隻精心保養的手按在老虎額前。
“嗯嗯。這樣啊,我明白了。”
“……??”
在我們看來,他似乎隻是摸著老虎的腦袋自言自語。
隻有骨喰仿佛領悟了什麼:“是共情。身為異能生命體的我們,有時能夠與其他異能生物共鳴。”
“嗯,他是這麼說的。”
清光頷首,同時向我們報以一絲落寞的微笑:“他說,‘我真的還能離開這裡嗎’?”
“……什麼?”
“‘因為,我是不被期待的小孩。爸媽把我生下來,我卻無法滿足他們的期望,還想從他們身邊逃跑。所以,連爸媽都放棄了我。’”
“‘這樣的我,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所愛的我,即使離開這裡,又能去哪裡呢?’”
“‘從今以後,我應該怎樣活下去呢?’”
“…………”
那是猶如穿透靈魂一般的拷問,也是少年十四年來無處發泄的呐喊,無處寄放的不安。
出生與否,從來都由不得孩子們自行選擇。他們是因為被父母選擇,被父母期待,才得以降生在這個多彩而險惡的世界。
如果連父母都認為孩子“不該如此”、“需要矯正”,那麼這些被否定的孩子,又該去往哪裡呢?
“……我在期待。”
而渺小不值一提的我,也隻能給出如此自以為是的回答。
“我在期待你,星島君。你溫柔、正直、勇敢、堅強,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了不起的孩子之一。我希望你活下去,我期待看見你長大的模樣。而且我相信,河原撫子一定也會給出與我相同的答案。”
我將額頭貼在冰涼堅硬的鐵欄杆上,伸出雙手,觸碰到老虎頭頂厚實柔軟的絨毛。觸手處一片溫暖,那是尚未燃儘的生命的熱量,是灰燼中最後一點掙紮明滅的火星。
為了保住這一點火星,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對不起,直到現在才找到你。一直以來——十四年以來,辛苦你了。”
“我來救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這世界待你以最大的惡意,我就把最大的善意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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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敷童子:《怪化貓》中的妖怪,因為眾多ji女被迫墮胎而出現,類似於胎兒的怨靈。後來一位懷孕女子提出“座敷童子沒有錯,我願意將他們生下來”,座敷童子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最終被賣藥郎斬殺。
在這次事件中,孩子們的怨念喚來了座敷童子。藥郎是為了座敷童子而來,除妖後正好茜也來了,所以他就順便告訴她真相,也想看看這件事情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