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罔與老計的最後一麵, 是在元港城。
那一天黎明時分彆,他答應了讓計夫子請他喝酒, 這話他說完就進入了墓中沉睡, 從未曾赴過這個約。
他不曾想自己的故友, 居然以這樣彆出心裁的方式,完成這未竟的百年之約。
池罔桌前的男人, 轉身對著酒館的人朗聲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 兄弟們隨意,店中消費我請客!”
酒館的客人一愣, 連忙紛紛笑道:“莊主果真好爽,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借風莊主的光了!”
風雲山莊莊主大笑道:“這店從我太爺爺那輩一直傳下來,賠錢開了幾十年,明天終於可以——關門了!”
店中客人的笑容戛然而止,麵露尷尬。
池罔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銀票, 也不看數額,就拍在桌上道,“每過五年,我派人送至少這個數到你店中, 把這店開下去, 虧我付,贏歸你。”
這身形高大男人的接過銀票一看,頓時意外地揚了揚眉:“隻要北地不發生戰亂,你的這些錢, 就足夠這酒館再虧上十幾年的了。老弟,不用這樣實惠。”
池罔已經不想再聽,他抱著酒站了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砂石突然對他說:“池罔,這人是風雲山莊莊主,目前武林高手榜排行第一位的高手——風雲錚……他是幾百年出一個的武癡,習武天資比你都隻高不低,沒想到居然會這樣意外的就碰上了,你不想借此機會,結識一下他嗎?”
池罔回應的語氣冷漠而囂張:“識個屁,我管他是誰。”
他抱著酒,在街上用輕功飛一樣的離開。
誰愛第一誰第一,他如今隻想找一個最安靜的地方,靜靜的喝下這壇酒。
池罔抱著他那一壇跨越百年的酒,一路狂奔到天山上去了。
北地山脈地處極北,一年隻有兩個季節,那就是冬天和夏天。
漫長的冬天一直到六月時才會結束,然而一到九月,就會立刻從夏天重新進入冬天,每一年春秋的時日,短暫得可以用手指數得過來。
冬季的天,天色總是暗的快。
半山腰的池罔,看著天空在短短的半個時辰內,徹徹底底地暗了下來。
池罔並不是一個容易喝醉的人。
但是碰到這樣一壇醇香四溢的百年老酒,又赴了好友百年前的故約,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便喝醉了。
砂石有些擔心:“池罔,你喝多了?”
“這個無所謂。”池罔慢慢說,“我從來都不喝多,但今天就想喝。”
酒壇中的最後一滴酒,池罔也沒放過,他再三確定真的空了後,才小心翼翼地把酒壇放在自己臉邊,自己則撲通一聲,躺在了雪山山腰的皚皚白雪上。
過了一會,池罔卻說:“有的時候我就會想,我一個人,活了這麼久,是為了什麼呢?”
於是砂石便知道池罔喝醉了,他雖然擔憂,卻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池罔輕聲說:“難得還有人記著我,這感覺真好……這麼多年了,我既怕他們記著我,又怕他們忘了我。後來想一想,其實他們記得我、忘了我,於我而言,又有什麼區彆呢?”
“這麼多年,我都是自己一個人走下來的,既然自己選了這條路,又何需傷春悲秋,扭扭捏捏作小兒女態?我心腸向來硬……我會一直是那個走到最後的人。”
砂石附和,聲音落寞:“你的意誌比我強硬太多了,我若是獨自一人度過七百年,怕是早就瘋了……或許正是因為他了解我,才讓我在遇見你後醒來吧。”
此時此景,砂石也有感而發,“這樣漫長的生命,想做的事怕是都做了,想要的東西,以你的財富力量,也沒什麼得不到的。七百年了,你早就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了,我很佩服你,池罔,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裡,你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你錯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池罔淡漠道,“這七百年來,我唯一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救人、救人、再救一個人,我其實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儘頭。”
這個疑問砂石早就有了,此時順勢就問了出來:“那你為什麼要救人呢?”
北地山脈地勢高,池罔躺在半山腰看天上星星,仿佛都比往常的距離要近一些。
隻是今晚似乎星星都躲了起來,沒有幾顆亮著,夜空便顯得格外暗淡。
池罔失神地凝視著夜空:“這是我答應莊衍的事……沒做完,我就不能死。”
這一刻,砂石覺得自己離那個答案,似乎已經很近了,忙追問道:“你答應了他什麼?”
池罔將手遮到自己眼上,許久都沒有動靜,仿佛已沉沉睡去。
他到底還是沒有回答砂石的問題。
夜晚的天山如此寂靜,凝神細聽,卻能聽到極遠處那細微的紅塵喧囂聲。
天山山腳下聚集了不少人,在夜晚燃起篝火,圍繞著火堆喝酒唱跳,似乎今日是個什麼節日。
池罔遠遠的聽到一點聲音,看到一點遙遠的火光,卻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致。
他的手搭在眼睛上,從自己的指縫間看了一會夜空,又疲憊的閉上了眼,似睡似醒間,輕聲道:“下麵吵什麼呢?這麼安靜的夜晚,怎麼就不願意安生點的過呢?”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因為天山教教主,預測夜辛卯時分,恒星不見,會有星隕如雨。北地的百姓今晚都不睡了,要守著這場奇觀。”
這聲音太熟悉,池罔一時沒反應過來,究竟是夢裡今朝。
那人在池罔身邊坐下,聲音中帶著溫和暖意,“紫藤村一彆,不想會在這裡與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