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來說,這段時日是那麼漫長,他仿佛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嘩啦!”
二樓的雅座又潑下了一壇子酒水,伴著樓上男子憤怒的嘶吼聲:“老子想潑就潑!”
一大灘酒水潑灑開來,當頭澆在了方明風的身上,酒水把他全身澆成了落湯雞。
方明風甚至還來不及以袖拭去臉上的酒液,緊接著,那個空酒壇也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在他頭上。
“咚!咚!”
連續兩聲撞擊聲響起,酒壇是落在地上才砸碎,碎片與地上的酒液混在了一起。
這一下實在是砸得太狠了。
方明風痛呼了一聲,隻覺得頭痛得仿佛要裂開似的,咬緊了牙,臉上急速地褪去了血色。
不僅是頭痛,連上次墜馬被折斷的左胳膊以及腹部捅傷的疤痕也在隱隱作痛。
這一刻,殺心大起。…
那一夜搶劫了他的那兩個乞丐也好,今天丟下酒壺、酒壇的也是,都該死!
方明風一手扶著頭,半邊臉龐有些猙獰,踉蹌了兩步,眼前一片深深的黑暗如海浪般洶湧襲來……
他搖晃著倒了下去,軟軟地摔在了地上,腦子裡嗡嗡作響,隻覺得天地似乎都劇烈地一震動。
“明風!”顧雲嫆終於衝到了方明風的跟前,也不管地上都是酒液與碎片,就屈膝跪在地上。
她一手握住了方明風的手,聲音中掩不住的焦急,“明風,你覺得怎麼樣?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方明風努力地睜著眼,感受到顧雲嫆溫暖的掌心貼著自己。
耳邊再一次響起了顧燕飛高深莫測、似近還遠的聲音:“……不得善終!”
難道顧燕飛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這個念頭才剛浮現,他的心臟跳得更快更急,仿佛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似的,又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掐住了。
方明風用儘最後的力氣努力睜著眼,癡癡地看著距離他唯有咫尺的少女,似要把她的容顏銘刻在心底。
他早就不奢望他們能在一起,可老天爺為何那麼殘忍,甚至不許他靠近她……
方明風薄唇微動,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無邊的黑暗如山般壓了下來,意識漸漸遠去,暈厥了過去。
“明風!明風!”顧雲嫆連連喚著方明風的名字,花容失色。
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也越來越高亢,在街道上傳來了開去,引得好些路人駐足。
正在街道另一頭的六福記買東西的顧淵也聽到了顧雲嫆的聲音,掏錢袋的手停頓了一下。
“再加兩匣子芙蓉蓮子酥。”
顧淵沒有回頭,把碎銀子丟給了夥計,夥計手腳麻利地把他點的梅花糕、豆沙小花糕、金絲蜜棗、蜜餞李子以及芙蓉蓮子酥全都打包好。
今天難得這麼早回府,顧淵特意來這條街上給家裡的兩個妹妹買零嘴、點心。
買完點心後,顧淵策馬回去時經過了那家酒樓,就聽到了顧雲嫆慌忙吩咐著方明風的小廝:“前麵是萬草堂,快,你去那裡把萬大夫請來……”
酒樓的掌櫃終於姍姍來遲地跑了出來,連二樓雅座那幾個發酒瘋的客人也來了,財大氣粗地說道:“不就是砸傷了個人嗎?又沒死,嚷嚷什麼啊!”
“我爹可是徐光嵩!”
“你們是想訛錢吧,開口吧,一千兩夠不夠?”
醉熏熏的公子哥趾高氣昂,以輕蔑囂張的語氣拋出一連串話,引得街道上越來越多的路人朝酒樓那邊圍了過去。
酒樓前一片雞飛狗跳,鬨鬨哄哄。
顧淵甚至沒施舍一個眼神,頭也不回地策馬離開了,瀟灑而去。
馬蹄飛揚,十八歲的青年鮮衣怒馬,早把偶遇顧雲嫆與方明風的事拋諸腦後,心中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回府後,顧淵先去了一趟嘉卉院把其中一份點心蜜餞給了顧雲真,接著才前往玉衡苑看顧燕飛。
顧淵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他買的那些剛出爐的點心還熱騰騰的。
顧燕飛睡了個懶覺,這才剛起身,被這誘人的香味誘得食指大動。
“六福記的點心!大哥,你真好!”顧燕飛美滋滋地笑了,連吃了好幾塊梅花糕,腹中有了五六分飽腹感。
她喝了口水,隨口問道:“大哥,你剛回來?”
看妹妹吃得高興,顧淵眉眼柔和地彎了彎唇,點了點頭。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著茶杯上的浮紋,道:“皇上已經下了詔書要重查爹爹的案子,公文已經貼在城門口了。”
六福記就在西城門附近,顧燕飛突然明白顧淵怎麼會一大早繞去這麼遠買點心。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父親的冤屈都是大哥的一個心病,直到上輩子大哥死前都從未放下過……
顧燕飛乖巧地給顧淵遞了一碟鹹口味的鮮肉月餅,閒話家常地說道:“大哥,你夢到過爹爹嗎?”
“很久沒有夢到了。”顧淵一邊吃著鮮肉月餅,一邊慢慢地喝著茶,口腔中的茶水甘醇,可他卻覺得透著一絲絲澀意。
他的眼神略有一陣恍惚,靜默了一會兒,才又道:“爹爹剛去世的時候,我幾乎每一晚都會夢到他,有時候夢到他滿身是血,有時候夢到他的頭顱被越人掛在城牆上,有時候還會夢到有人去掘他的墓……”
“那段時候,無論我走到哪裡,都能聽到彆人在罵父親,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人,都是如此……”
“他們說爹爹背主變節,說他身上背負著十萬冤魂,叛國降敵,會遺臭萬年,會永世不得超生,說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顧淵的思緒陷入了九年前那段最煎熬的回憶中,冷峻的嗓音中透著微微的沙啞。
他力圖冷靜,可根本就冷靜不了,他的悲傷、他的憤怒、他的心痛、他的不甘在他的幾句話中暴露無遺。
他仰著頭,仰望著窗外萬裡無雲的碧空,眼眶中微微浮現淚意,心如絞痛。
他的父親明明光風霽月,明明那麼那麼好,卻要這樣被人辱罵,對顧淵來說,比要了他的命還令他難受。
從前顧淵不敢跟顧燕飛說這些,怕惹得妹妹難過。
直到現在,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耳邊傳來了“嘩嘩”的斟茶聲,顧淵聞聲望去,就見顧燕飛正在給他添茶,小姑娘的麵龐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中瀲灩著珍珠般的光澤。
隻是這麼凝視著妹妹,顧淵的心就安穩了不少。
曾經他覺得很孤獨,因為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不相信父親是冤枉的,哪怕是顧家人,哪怕是他唯一的妹妹顧雲嫆。
現在,他找回了他真正的妹妹,他的妹妹和他一樣相信他們的爹爹。
真好!
顧淵的唇角慢慢勾起,又抿了口茶,品味著那清冽的茶香。
他喝得很慢,說得也很慢:“那段時日,我時常被噩夢驚醒,睡不著時,我就會去爹爹的墓地,我曾經在那裡發誓,一定會找到九年前揚州那一戰的真相。”
“我不能讓爹爹背負萬世的汙名,就這麼屍骨不全地……”躺在地下。
“屍骨不全?”顧燕飛突然出聲打斷了顧淵,清澈的瞳孔直直地對上了顧淵的眼眸。
顧淵:“……”
顧淵一時語結,立刻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父親屍骨不全的事,他本來是不想與妹妹說的。
“大哥?”顧燕飛挑了柳眉,緊緊地盯著顧淵,那張清麗的小臉上寫著堅韌與固執。
顧淵心頭沉重,每每想到這些往事,心口就仿佛有把利刃在反複地翻攪著。
他用力地捏住了手裡的茶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九年前,爹爹的頭顱被越國人作為戰利品送到了京城……”
“爹爹的墳墓裡隻有這顆頭顱與衣冠而已。”
顧淵的聲音中泛著濃濃的苦澀,青年的坐姿挺拔依舊,卻似乎有什麼無形的重物壓在肩頭,神情中難掩黯然與悲哀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