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一襲明黃繡有金盤龍紋樣的直裰的皇帝抬頭看了看坐在茶幾另一邊的白衣青年,又轉頭去看旁邊的紅泥小爐,小爐上放著一個紫砂壺,壺中發出輕微的燒水聲。
待水開,皇帝就動作熟練地開始燙杯、洗茶、衝泡、封壺、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動作流暢優雅。
黃銅鳥架上的五彩鸚鵡“啾啾”叫著,氣氛溫馨閒逸。
楚翊端坐於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右手捏著折子,一目十行地瀏覽著。
折子的正文字跡秀氣工整,到了落款處字跡變為扭曲,顯然正文與落款是兩人所書。
落款旁,蓋著代表定遠侯的大紅印章,殷紅如血。
這道折子是由顧太夫人代筆,以顧簡的口吻陳述,開篇慷慨激昂地先表了一番對大景朝和皇帝的忠心,接著才算進入了正題,表明顧淵是罪臣顧策之後,顧策當年降敵陷國家於為難,先帝恩澤沒有追究顧策之罪,但顧家不敢忘,顧策之子雖有幾分孔武之力,但有勇無謀,又頑劣不堪,難當神機營千戶的重任雲雲。
折子上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通,大部分都是些虛偽的廢話,歸納成一句話,就是說他們母子覺得顧淵德不配位,升遷太快,想代他婉拒。
“顧淵?”楚翊淡淡的目光落在折子上的“顧淵”二字上,似是若有所思。
楚翊並不認得顧淵。
但從這道折子上看得出來,顧淵是先定遠侯顧策之子。
而顧燕飛是顧策之女,也就是說,他們是親兄妹。
“顧淵!”鸚鵡語調明快地學嘴,聲音響亮得空氣似乎都震了一下。
楚翊看著那隻在鳥架上撲扇著翅膀的胖鸚鵡笑了,狹長的眸子在燭光中流光四溢,笑容愉悅柔和,而又意味深長。
這時,皇帝也沏好了茶,恰好將這一幕收入眼內。
難得看到兒子露出這般表情,皇帝挑了下染霜的眉毛,一邊拿起了其中一杯茶,吹了吹漂浮在茶湯上的浮沫,再淺嘗了一口,滿意地揚眉。
因為兒子喜歡茶味濃一些的茶,他多放了五片茶葉,現在剛剛好。
“父皇,顧淵原本在何處任何職?”顧淵隨手把折子放在茶幾上,修長如玉的食指輕輕地在鸚鵡毛絨絨的下巴上勾了兩下,鸚鵡十分擅長撒嬌,乖巧地蹭著顧淵的手指。
顧淵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六品武官,根本入不了皇帝的眼,皇帝也同樣不太清楚。
旁邊侍候的大太監一向善於體察聖心,立刻笑容滿麵地主動開口道:“大皇子殿下,那顧淵原在西山九霄營任六品千總。”
頓了一下後,大太監接著解釋道:“顧淵這次升遷至神機營是衛國公的意思。前年顧淵隨九霄營去沿海剿倭時,那匪首率殘餘三成流寇以金蟬脫殼之計潛逃,被顧淵銳眼識破,顧淵帶人在船上守株待兔,一舉將其一網打儘,立了首功……”
大太監在把這道折子送入東暖閣之前,早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了,就是為了應對皇帝可能有的詢問。
說到這裡,大太監的目光遊移了一下,不好再往下說顧淵前年為何沒有因功得賞,畢竟這件事涉及到先帝,就是皇帝也不好批判先帝的不是。
大太監說完後,東暖閣內就安靜了下來。
唯有旁邊紗燈內發出了細微的劈啪聲,一股若有似無的燭油味道飄出,轉瞬就被空氣中清雅的熏香味壓過。
皇帝把剛沏好的另一杯茶遞給了楚翊,楚翊接過茶,那清香甘醇的茶香鑽入鼻尖,是他最喜歡的碧螺春。
楚翊聞著馥鬱的茶香,一針見血地說道:“爵位。”
“爵位傳承,若德不配位,必有後患。”
楚翊的語氣輕描淡寫,也沒點名道姓,卻是一句話就把顧簡貶到了塵埃裡。
顧簡口口聲聲說顧淵“德不配位”,其實真正“德不配位”的人是他自己。
一旁的大太監聽著,默默地垂下頭,自是聽明白了。
這承爵者若是是德不配位,在那個位置上就會心虛,就會害怕,總擔心會有人來搶奪他的爵位,由此會產生猜忌,乃至無謂的攻擊,鬨得內外不寧。
皇帝一邊拈須,一邊深表讚同地對著楚翊直點頭,笑容慈愛。
他的初一就是聰明,知微見著,就是沒見過顧簡這人,光憑這道折子也把他這個人給看透了。
顧簡的確不如顧策。
應該說,顧家這對兄弟根本沒法拿來比較,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從前他隻覺得顧簡平庸無能,現在看來還要加上一條“沒有容人之量”。
“顧策當年……真是可惜了。”想起八年前的那些往事,皇帝也有些感慨,溫潤的眸子裡透出複雜的情緒。
當他的目光落在楚翊身上時,哀傷的情緒一掃而空,整個人又變得神采煥發。幸好他的初一平安回來了!
楚翊喝了幾口茶後,放下了茶盅,定定地看著皇帝,問道:“顧策當年降敵之事,父皇怎麼看?”
“……”皇帝微微一怔,嘴唇抿直,原本閒適慵懶的身形也在瞬間有些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