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應十四又去了集市,回來的時候又被隔壁大娘給叫住了,她想裝作沒聽見直接進院子, 可大娘卻站在院門口問:“昨天聽那男娃娃說你家主人專治疑難雜症,是不是真的?”
應十四還沒回答,聽到動靜的廣丹就從屋裡跑出來, “大娘,您找到病人啦?”
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大娘因他年紀小不好與他置氣,直接道:“我的確認識一個人,他呀, 就是心太好, 想幫老百姓卻得罪了權貴惡霸, 腿被人打斷了,城裡的大夫都沒法讓他站起來, 你說說, 那些人多可惡!”
腿斷了?京城的大夫都治不好的話, 那應該是很嚴重很嚴重的傷,廣丹心有猶疑,不過公子說了, 不管怎樣,都說能治就行了。
經過這半年, 他已經盲目相信公子的醫術了, 於是一臉肯定道:“我家公子能治的!”
大娘剛見他皺眉, 本不抱有什麼希望了,可一聽廣丹如此,心情立刻激動,忙問:“當真!”
“公子不騙人的,都說了,治不好不收診金!”廣丹絲毫沒察覺自己的話帶給彆人的是怎樣的震驚。
大娘話也不問了,直接就往衙門跑去找兒子。
年輕衙差今兒恰好在巡街,撞上他親娘急急忙忙卻又激動的模樣,忙攔住她,問:“娘,您這麼急乾什麼去啊?”
狠狠喘了一口氣,大娘扶著自家兒子的手臂,在其他衙差的好奇目光中,說道:“我問過了,他們說能、能治!”
年輕衙差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腦子空白了一下,接著猛如錘擊,回過神來,幾欲說不出話來,“娘,你、你說的可是真的?真能治?不是騙子吧?”
“他們說了,治不好不要診金,反正我們也吃不了虧!”大娘歎口氣,“就是不知道你那好兄弟願不願。”
“娘,您先回去,我立刻去找吳大哥,”年輕衙役轉身對其他衙差道,“來一個人跟我一起去吳大哥家,其餘的繼續巡街。”
滿心忐忑的大娘回了家,左思右想,還是沒忍住敲響了隔壁的院門,開門的是應十四,她冷淡著麵容道:“人來了?”
“沒、還沒,我就是想再問問,真的能治好嗎?”
要擱在以前,應十四可不敢跟彆人打包票,不過現在,她也成了謝厭的忠實崇拜者。
“當然能!”
有了她這句話,大娘稍稍安心,回家準備燒些茶水,待兒子他們回來可以解渴。
過了小半個時辰,年輕衙役和其同僚合力抬了一簡陋擔架過來,上頭躺著一位臉色蒼白的男子,約莫二十七八,眉頭緊鎖,望著眼前這扇稍顯陳舊的院門。
一直等著的大娘正欲上前敲門,院門就被人拉開了,年輕小夥子看到應十四那張臉,直接傻愣住了。
未料一個普通人家,竟有如此姝麗。
好在他們都是正人君子,隻驚歎片刻便回過神,抬著人就進去了。
應十四將他們引入內室,室內燃著熏香,清淡雅致,嗅之心曠神怡,年輕衙役將男子抬上備好的病床,環視一周,“請問大夫在何處?”
話音剛落,廣丹就跑了進來,本來隻是想隨意看一眼躺著的人,結果對上男人的目光,頓時瞪大了眼睛,指著他高興道:“是你!”
被他的話弄得不知所措,男人在腦海中搜索良久也沒認出來,隻好歉然笑笑,“請問小兄弟是?”
“我是仁心館的藥童,仁心館被封那天,你還給了公子一些銀錢,我記得清清楚楚!公子還說日後見到你,一定要報答你的!”
半年前的那件事曆曆在目,男人一下子想起來,略有激動,“原來是廣丹小大夫。”
這也怪不得他不記得,一來廣丹之前年歲小,臉蛋有些圓,如今抽長長開了,模樣就變了一些,二來,男人也隻對仁心館的謝宴有點熟悉,對其他人並無什麼印象,認不出來實屬正常。
廣丹狠狠點頭,笑得很開心。在他心裡,這人在危難的時候幫助他們,就是一個大好人!
“那謝大夫如今……”男人關切問道。
廣丹卻不說了,對其他非病患人士道:“我們要治傷了,你們不能留在這裡,先出去吧。”
公子說了,現在他們在京城,皇帝下了口諭不能行醫,還是低調為好。
大娘將兩位年輕衙役帶回了自己家,應十四將院門緊緊關住,以防他人窺伺。
謝厭已從廣丹口中知道傷者身份,並未多言,提著藥箱徑自往那屋走去。
“公子,我們也可以像以前那樣偽裝,這樣不就不會被發現了嗎?”廣丹在他身邊不解問道。
“你願意一輩子偽裝成小姑娘,我卻不想裝一輩子老頭,”謝厭在他光潔的腦門上彈了一下,笑得篤定,“況且,皇帝很快就會收回口諭的,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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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香雅致的室內,忐忑的男人瞅著麵前的小大夫,有些赧然,他撓撓頭道:“謝小大夫,雖然這麼問很是不妥,但我還是想知道,你真能治好我這腿?”
“廣丹,替他脫褲。”謝厭吩咐了一聲,才淡淡回道,“京城的大夫都治不好,何不死馬當作活馬醫?”
男人聞言,頓時哈哈爽朗一笑,“你說得對。”言罷,坦然躺下,等待謝厭為他治腿。
將他褲子脫了的廣丹瞪了他一眼,維護道:“公子醫術很厲害的!”
見他可愛,男人笑著連連點頭,“嗯,肯定厲害!”
一看他就是在逗廣丹,謝厭摸了摸廣丹的腦袋,對上男人目光,坦誠道:“你既認得我的身份,想必也不會忘記半年前皇帝已下令不準我行醫救人,如今我違抗聖命替你醫治,你敢是不敢?”
衙役神色極為認真,擲地有聲道:“你敢治,我就敢被你治!”口諭算個屁!謝小大夫什麼都沒做錯,那狗屁皇帝就為了一個女人,不為百姓著想,封了仁心館,勒令醫術高超的謝大夫不得行醫。自己這腿不也是因為貴族強霸百姓田產,他看不過去,便被他們打成這樣的嗎?
他們打得太狠,若僅僅是普通的斷腿,其他大夫也能治好,隻是會留下後遺症罷了,可是他的腿骨斷裂太多,大夫們根本無力醫治。
當今皇帝縱容權貴,如此昏庸,他當真不知這聖命有何好遵循的!
“你這腿斷了已有三月,耽擱了最佳治療時間,如今又自己長歪了,醫治前需要重新打斷才能正骨,這種痛苦常人難以忍受,你可想好了?”
衙役是條真漢子,否則也不會為百姓出頭,他不怕痛,他隻怕自己一輩子隻能癱在床上,無法照顧雙親和妻兒。
“想好了!”
得到堅定的答複,謝厭便毫不猶豫伸手,放在衙役腿骨上,使用內勁,將長歪的骨頭再次弄斷!
在隔壁喝茶的大娘和兩個年輕人,正聊著天,突然就聽到一聲痛苦慘叫從隔壁傳來,震得人心中直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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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太極殿。
褚九璋坐在輪椅上,平靜的目光透過千裡江山錦屏,似乎與身形狼狽的皇帝對上。
皇帝本來對這殘廢的兒子沒什麼父子之情,可如今,他病入膏肓,褚九璋殘廢一世,他竟詭異地覺得兩人同病相憐,心裡滋生些許好感。
“在江州過得可好?”皇帝沉啞的嗓音從屏風後傳來。
褚九璋垂眸淡道:“回父皇,江州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兒臣生活無憂。”
“那就好。”皇帝突然咳了起來,精致的帕子上頓時出現一大灘血跡,旁邊的劉總管小聲驚呼,差點哭出來。
咳了好一會兒,皇帝才緩過來,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吧。”
“父皇保重龍體。”褚九璋說著,轉動輪椅往殿外行去,剛至殿門,就同一小內侍撞上,小內侍急著要見皇帝,對褚九璋這個曾經的廢太子也沒多少敬畏,啥也沒說就急步走入殿中。
褚九璋嘴角的笑稍一勾起,便又淡下,守在殿外的應一迅速上前,推著他往住的宮殿走去。
身後的殿內,小內侍湊到劉總管耳邊說了一番話,劉總管在宮內待久了,不管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消息,都能保持一張高深莫測臉,聽完後,他揮揮手讓小內侍退下,至屏風後,道:“陛下,已經查清了,那位江州神醫在半年前,被衛家公子強製囚禁於衛府,防守嚴密。”
似乎早有預料,皇帝冷哼一聲,“傳朕口諭,著二百禁軍去衛府,將神醫護送入宮。”
他都要死了,根本不想再跟衛老狐狸扯一些場麵話,直接粗暴反而能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再說了,他是一國之主,找他衛家要一個神醫,他衛家敢拒絕?
衛府。
晉宣正在幫衛清晗換藥,對衛清晗怨毒的眼神毫不在意。於衛府生活了半年,按照師父所言行事,衛清晗果然沒有太過為難自己,隻是不能出了院子而已。
幸好他有謝家的醫書可以研究。如今《醫藥集注》差不多每個大夫人手一本,因上麵聚集了謝氏一族千百年來的醫藥心得,幾乎對每種病症都有所介紹,從病因到症狀,再到如何用藥,隻要是解決了的,都在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即便存在沒有解決的病症,謝氏族人也會將自己的研究寫上,給後人提供思路。
此種綜合性係統性的醫書半年前一經問世,就受到醫者們的熱烈追捧,說是奉為圭臬都不為過。說實在的,這本醫書最重要的價值不是上麵羅列清晰的病例,而是它一旦普及後,對醫術發展產生的一係列影響。
以前的醫者,大多都不會輕易將祖傳醫術傳揚出去,各流派醫者之間也存在分歧,都覺得自家醫術更精妙,對他家醫術嗤之以鼻。長此以往,大家都閉門造車,那醫術也就得不到長足發展。
但《醫藥集注》的問世,給醫者們打開了新的大門。因其上麵豐富的病例解析,給不少醫者所麵臨的的難題提供了更加正確的思路,大家也漸漸不再藏著掖著,反而各自交流,相互汲取對方優點。
正因為如此,各地百姓都覺得醫館的大夫醫術似乎高了許多,這也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了。
而更有仁心或者野心的醫者,見謝氏醫書可能千古留名,便也動了心思,倘若自己也編撰一本醫書流傳下去,說不定後世的人還會將自己奉為醫道祖師……
外間的事情晉宣一概不知,他隻知道,他用了半年時間,還沒能將這本極厚的醫書吃透,裡頭不少先達的注解往往令他茅塞頓開,猶如醍醐灌頂。
唯一可惜的是,這上麵居然沒有留下師父的心得。師父的醫術那般高超,卻被昏庸的皇帝封了行醫之途,實在令人鬱結在心!
他正思念著師父,指甲不小心刮了一下衛清晗的臉,衛清晗秀目一瞪,就要發難,門外突然傳來仆役焦急的聲音:“少爺,府外、府外被禁軍包圍了!”
什麼?禁軍!衛清晗顧不上晉宣,急步往外,邊走邊問:“我爹呢?”
“相爺剛被陛下召了入宮。”仆從抹了抹額上的汗。
衛清晗忽覺心中發寒,陛下此舉到底是何用意?將爹宣召入宮,再派遣禁軍圍府,此事三殿下知不知曉?
他強撐住精神,忐忑行至府門,那禁軍首領鎧甲凜然,麵容肅穆,見到他開口質問:“你可是衛相之子衛清晗?”
“是。敢問陛下有何吩咐?”衛清晗強自鎮定,禁軍來得太突然,爹又不在家中,他根本沒什麼準備。
“陛下令我等護送神醫入宮。”他說著,未等衛清晗反應過來,直接指揮人衝入相府,開始搜尋起來。
衛清晗臉色唰地一下蒼白起來。
與此同時,衛相戰戰兢兢跪在太極殿地上,如今冬季,地麵寒冷徹骨,他一把老骨頭根本受不住,可陛下沒讓他起身,他不敢起身。
“朕聽聞衛愛卿獨子半年前臉傷難治,後請了神醫治好,可有此事?”
這件事衛相當然知道,他隱隱有些察覺皇帝問這話的用意了,便回道:“確有此事。”
皇帝咳了咳,嗓子像是充滿了濃痰一樣嘶啞難聽,“那神醫姓甚名誰?如今在何處?”
膝蓋寒冷徹骨,衛相的額上卻冒出許多冷汗,他想起三皇子說過的話,晉宣被囚衛府的事情千萬不能讓陛下知曉,誰知道那晉宣的本事會不會高超到將皇帝治好,他們不敢賭。
陛下那日稱讚了十二殿下,說不定腦子發抽,等病好後立十二殿下為太子呢。趁其病要其命,如今皇帝離死不遠,他們已經安排妥當,若一旦發現皇帝臨死前寫遺詔讓十二殿下繼承大統,他們就是逼也要逼皇上改寫詔書。
“陛下,那神醫四處遊曆,並未留下姓名,我兒也是幸運才能得以救治。”謊話說多了也就順口了。
殿內許久未有動靜,衛相隻覺得腿都要跪斷了,皇帝還沒聲響,於是悄悄抬眼往上看去,卻隻看到一張沉怒猙獰的麵容。
皇帝死死盯住他,“好得很。”
沒什麼比自己的命重要,有人擋了他的生路,即便是朝廷重臣,也死不足惜!
“稟報陛下,神醫已在殿外等候。”禁軍首領在殿外高聲道。
衛相腦中轟然一聲,心中寒意透入骨髓,卻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殿外,晉宣被莫名其妙帶到皇宮,作為一個平頭百姓,他震驚過後,就忍不住想著到底是哪位貴人要見自己,再仔細想一想,能從相府直接拿人的,除了皇帝還有誰能做到?
怕不是皇帝要見自己吧?乾什麼?難道因為自己是謝氏一族的徒弟就要治罪?不至於吧?皇帝什麼時候管過這種小事了?
他麵無表情,雙腿微軟步入殿中,頭不敢抬,直接跪到冰冷的地上,叩首道:“草民參見皇上。”
皇帝見他如此年輕,心中希望已然有些消散,但還是讓他起身,道:“你就是解決了靖州鼠疫的神醫?”
他不是神醫!師父才是!
晉宣在心中呐喊,但麵上不敢明說,隻道:“解決鼠疫乃江州眾位大夫的功勞,草民受之有愧。”
見他謙遜謹慎,皇帝略有滿意,便招了招手讓他上前,“你來替朕診治一番。”完全無視了已經麵色發白的衛老頭。
從晉宣進殿之時,衛相就已經癱軟在地,卻還想著晉宣治不了,這樣可以辯解他們曾詢問過晉宣,知道他沒能力才沒稟報皇帝。
晉宣定了定神,在心裡催眠自己將皇帝當成一個普通的病患,跪坐在皇帝身前,仔細觀察他的症狀後開始診脈。
須臾,晉宣麵色凝重,忽地將手從皇帝脈上離開,跪退幾步,伏地悶聲道:“陛下應是中了奇毒,但此毒.草民聞所未聞,請陛下恕罪。”
衛相鬆了口氣。
本來就沒抱希望的皇帝心裡也沒多失落,可還是遷怒問道:“你連先人無可奈何的鼠疫都能治好,緣何試都未試,就斷定解不了?難道不怕有辱你神醫之名?”
羞愧之情如潮湧般侵襲而來,晉宣終是忍不住,哽咽開口道:“請陛下恕罪!草民本就不是神醫!神醫另有其人!”
殿內之人皆驚。
皇帝沉目,威嚴道:“這麼說,你隻是個竊取神醫之名的小人?”
“並非草民有意辱了神醫之名,”晉宣痛哭失聲,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替謝厭覺得委屈,“鼠疫之法乃草民師父所創,草民不願居功,然師父確有苦衷,他不能親自替百姓醫治,便隻能將此法傳授於草民,草民這才擔了神醫之名,還請陛下明察!”
解決鼠疫的另有其人?那是不是表明,自己的命還有希望?皇帝心思一動,忙問:“你那師父可是年歲已高,不能過於勞累,故才令你去救治百姓?”
抹了抹眼淚,晉宣紅著眼眶,啞聲道:“陛下有所不知,草民的師父比草民年少六歲,但醫術已至臻境。”
這下連皇帝都倒抽了一口涼氣,“比你還年少?怎麼可能?那既然年少力壯,為何不能親自行醫?”
晉宣默了默,後堅定道:“草民師父乃京城仁心館東家謝宴。”
仁心館是什麼?謝宴又是誰?跟不能行醫有甚乾係?皇帝早就把自己曾經的口諭忘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劉總管記得清楚,替晉宣解釋了一番。
“陛下,半年前謝縈意圖謀害貴妃娘娘,您下令斬首,並傳了口諭,言明謝氏一族從此不得行醫,想必這謝宴才因此不敢親自替人診治。”
皇帝沉默半晌,突然狂噴一口血,委頓在地。
或許將死之人,頭腦會突然變得格外清明。皇帝急怒攻心,大吐一口血,被晉宣救醒之後,顯得極為冷靜。
從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他猛地坐起身來,緊緊攥住劉總管的手腕,雙眸極亮,“你暗中去查當初謝縈之死的真相,還有,去請謝宴。”
什麼都沒有命來得重要,不論如何,他都要先保住自己的命,至於謝宴是否願意幫他治療,根本不在他的思考範圍內。
他是皇帝,乃天下之主,有何人敢不從?
劉總管吩咐下去,宮中各暗探開始動作起來,即便已過了半年之久,可當時知道真相的人還大有人在,隻要略施手段,便可得到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