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這一刻變得奇妙起來。
無論是被暴力劈開的兩個半邊鬼影也好,還是隱形的施暴者也好,又或者是那個不知名的旁觀者也好,都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發展——壓著鬼打掃衛生?
這是怎樣的一種奇思妙想啊!
但偏偏沈尋的神色認真極了,一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滿是教導主任式嚴肅,虎視眈眈地瞪著兩個鬼影,手裡的大斧頭極具恐嚇性。
這兩個被一分為二的半邊鬼影這會兒都快哭了:打掃?怎麼打掃?用什麼打掃?一隻手一隻腳怎麼掃?
最後,還是褚鴻哲更凶悍更機敏更識時務,反手就把一旁曹樂康的鬼影撕成兩半,一半揉成抹布一半扯成掃帚,而後勤勤懇懇地打掃起來。
見到褚鴻哲的鬼影這樣有眼力見,沈尋的臉色這才緩和幾分,理智逐漸回籠,終於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他茫然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斧頭,又茫然看了看被褚鴻哲掃到一旁堆積成山的肉塊,心中恍有所感。
這樣——是不是就算是破局了?
最後一次的“出生”,最後一次的輪回,是不是就這樣被他打斷了?
可是,主要是……這是不是太簡單了?
他明明隻是用斧頭錘了兩下而已,竟然就這樣……結束了?
沈尋目光巡視四周,心中雖然充滿了不可思議與荒謬之情,但之前在他腦中狂響的警報已經消失,如芒在背的危機感已經開始減弱,而再看麵前的褚鴻哲——雖然對方隻有半邊身子,但也似乎恢複了理智,正乖巧可愛地打掃著房間。
“所以……”
“真的……”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沈尋摩挲著手上造型奇特的巨斧,眼中閃現異彩,腦中原本模糊的念頭在這一刻越發清晰起來:原來,現實世界裡的惡鬼其實也不是不能溝通的。
雖然現實裡的惡鬼不會說話,雖然他們往往呆木或瘋狂,讓人覺得他們已經完全沒有了理智,但事實卻是,隻要自己與對方溝通的念頭足夠強烈、足夠誠懇,那麼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比如說對方被斧頭架在脖子上的時候——那些看似無法溝通的惡鬼,也是能變得非常乖巧又善解人意的。
想著,沈尋又看了用抹布勤勤懇懇擦地的褚鴻哲一眼。
——看,這就是典型案例啊!
沈尋心中欣慰極了,甚至一度想要把手上這個代表著“人與惡鬼初步達成和平共處協議”的巨斧收藏起來。
但理智的回籠也代表著沈尋很快想起了正事,他如今的第一要務是驅逐褚鴻哲,讓滯留在第四層夢境裡的褚鴻哲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去。
不過,半邊靈魂回到身體後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會不會直接癱了?
算了不管那麼多了,隻要腦子還在就行。
遲則生變,沈尋又一次將手按在牆麵,催促迷宮將褚鴻哲吐出去。
褚鴻哲一無所覺,依然在擦地,隻是隨著迷宮將鮮血泵出得越來越多,他虛幻的鬼影也慢慢凝實,像是時光倒流,而這個血肉橫飛的房間也終於顯露出它的真容——一個簡陋狹小的雜物間,一張簡陋的床。
“怪物,怪物!你就是個怪物!”
“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孩子,當初生下來我就應該掐死你!”
“那是你的弟弟啊,你怎麼能就這樣看著他哭了整整一天?現在他快死了,你高興了是不是?”
“不,你甚至都不會高興,因為你就是個怪物!”
“怪物!”
聲嘶力竭的女聲從門外傳來,勤勤懇懇擦地的褚鴻哲茫然了一瞬間,而後抬頭看向雜物間的門。
腳步聲響起,一個長相與褚鴻哲十分相似的孩子走了進來,麵無表情地關上門。
女聲不依不饒,追了上來,近乎瘋狂地拍著門,劇烈到近乎恐怖的拍門聲在狹小的雜物間裡回蕩,但孩子的臉上卻沒有恐懼,沒有傷心,沒有怨懟。
孩子隻是平靜地從床底下拖出紙箱,拿出破舊本子和短得握不住的鉛筆,開始寫日記。
“媽媽說,我是怪物,希望我從沒出生,或許事情真的是這樣。”
“爸爸說,小孩子在生日時許下的願望都是可以實現的,那麼五歲生日的那一天,我乾脆將願望讓給媽媽吧,或許她可以實現她的願望。”
孩子想了想,把這行字又擦掉了。
“我五歲的願望是,希望我不會成為怪物。”
在迷宮持之以恒的努力下,這個房間的顏色也很快淡去了。
狹小的房間消失了,趴在紙箱上寫字的孩子也消失了。
世界重歸純白。
褚鴻哲呆呆坐在地上,神色空白,心臟空洞。
“我曾經許過願望……希望自己不要變成怪物……”
“但沒人回應過我……”
他將手按在心臟的空洞處,茫然空白的表情恢複了幾分神智。
他轉頭看向沈尋,好像想要說什麼,但沒等他開口,他就消融在了這個純白的世界裡。
——褚鴻哲離開了。
寂靜中,一個孩童的聲音細細歎息。
沈尋一驚,驀然回神:“誰?!”
這一刻,沈尋突然發覺,這正是隱形人襲擊他時提醒他小心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十分熟悉,他絕對在什麼地方曾經聽過。
但那聲音沒有現身,“謝謝你,我在他身邊跟了五年,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被法律和民眾審判,或許就是他最後最好的結局吧。”
“等等?你是誰?!”
“無論如何,謝謝你。”
細細的聲音化作細細的風消散了。
恍惚間,沈尋好像有看到一顆重瞳的眼珠消融在了這片純白中,但在沈尋上前查看的時候,卻又再摸不到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