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陣沉悶的鐘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裡。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麵,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裡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臟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汙。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拚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著他的辮子,用儘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少年還在嘮嘮叨叨的自語,肩上的死屍忽然動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屍體”被他自己綁在腰上,沒甩下去,反而耷拉著手腳轉了半圈,轉到他麵前。“屍體”那凹陷的眼窩微微翕動,驀地掙開一雙大眼,暈頭轉向地跟他麵麵相覷。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奈何纏太緊,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轉筋,緊繃的臉上破了功,一個勁兒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這一笑散發出點活氣,少年撫著心口,試探著問:“你你你……你沒死?”
她用力睜開眼,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不到弱冠年紀,臉上初顯棱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卻時時向下抿,顯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澀的孤僻。不過他現在被嚇的不輕,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張臉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煙火氣。
他身材頎長,頭上戴著當地人常用的涼帽。但和街上其他貧苦百姓不同,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將衣裳撐得繃緊,勾勒出半麵硬朗的胸膛。
“喂,我問你話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著眼睛強行凶狠,“你到底死沒死?”
林玉嬋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她的身體忽然又有感覺了,冷得牙關打戰,渾身發抖。少年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縮回手。
“回光返照。”他歎口氣,斷定,“今年夏天不好過,半個廣州城都打擺子,聽說巡撫的小孫子都病了,湯藥吃了幾百兩銀子也沒挺過去。所以你且放寬心,生死有命……”
林玉嬋發著抖,心想:打擺子?
很好,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死因:惡性瘧疾。
少年提起她的身子,待要把她重新負起來,林玉嬋拚命掙紮,死命抓他的辮子。
“乾什麼啊,抓疼我了!”少年不滿,“算啦,幫人幫到死,我給你找個郎中去——治不好你也彆怪我。你還有什麼遺願,可以先說給我聽聽……”
林玉嬋用力吸氣,終於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
“什麼?”少年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大聲些。”
“不去……”林玉嬋終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暗啞無力,“郎中……”
“不去——不找郎中?”少年疑惑,“你要直接去義塚麼?”
林玉嬋用力咬嘴唇,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她不知道老天爺是想讓她活還是死,但她知道,以這種回光返照的狀態,就算再灌幾百兩銀子的湯藥,自己多半還是免不了撲街。
她必須抓住最後這幾分鐘……瘧疾……
“你說什麼?”少年明顯受了驚嚇,“教堂?那個洋人廟?”
林玉嬋給他一個懇求的眼神,口型說:“快。”
少年的目光轉為警惕,“你……你信洋教?”
林玉嬋虛弱地搖頭。但她要賭一把。
“幫人幫到死,求你了。”
少年擰了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敏官今天晦氣。”
他冷笑,扛起她轉身。
*
西洋牧師仍舊在笑容滿麵地發粥。看到剛才那“死人”睜眼,也嚇一跳。
“我親愛的孩子,你是需要臨終禱告嗎?我頭一次見到如此虔誠的中國人……”
林玉嬋聲音嘶啞,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開口。
“您有奎寧嗎?”
牧師不解,“什麼?”
“奎寧。Quin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