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原主的親爹!
她趕緊屏一口氣,退回門邊。
林廣福聽到動靜,驀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嗎?我莫不是在夢裡?”
聽他的聲音驚喜萬分,好似半夜拾金寶,煙也不抽了,掙紮著翻身下床。
林玉嬋猶豫了。她從曆史書上讀過,晚清時期,英國為了扭轉對華貿易逆差,瘋狂向中國走私傾銷鴉片,導致民眾成癮,難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墮落,也許,也是個受害者。
他雖然憔悴,五官卻還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沒有底層百姓身上常見的老繭,想來也曾是個體麵人吧?
林玉嬋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大煙館,掛著簾子,裡麵昏暗無比,但也看得出裝潢講究,有專人侍奉茶水點心。抽煙的東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論高低貴賤,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沙啞著喉嚨大聲聊天,聊的內容不著邊際,笑聲中充滿迷幻的愉悅。
但那樣的煙館是要收費的。林廣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煙,可見他沒錢去那種地方,抽煙隻是為了填滿那股要命的癮。
林廣福把煙槍丟回床上,抱著林玉嬋的肩膀淚眼婆娑:“八妹,我還以為你死了!你這幾日去哪了?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勁兒”還沒過,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抓她肩膀的手勁大得驚人。林玉嬋彆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麵的七個哥哥姐姐呢?
她乾巴巴地說:“我沒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廣福哆嗦著手,從破席底下抽出一張紙,珍而重之地放在懷裡,然後伸手拉她,“齊府的人應該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們可不要壓價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嬋一瞥之間,看到那張紙上寫著幾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幾行,她看不清。
她心頭疑慮大盛,問道:“齊府是什麼人?壓價是什麼意思?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齊府啊!賠錢貨!”林廣福突然喜怒無常地吼了一聲,脖頸上露出青筋,揮著雙手大叫,“原本說好的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你爹我這次是撞上冤大頭了,你三姐六姐當年才隻七八兩!誰知你這個賠錢貨居然敢裝死,害得你爹被人家罵,說我不守信!二十兩!二十兩銀子!你幾輩子見過二十兩銀子!跟我走!”
林玉嬋聽得脊背發涼,隨後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這個爹一下子顯得麵目可憎。
“你——你要賣我?我‘死’之後,是你丟在亂葬崗的?我上麵的姐姐也都被你賣了?”
原本以為“自己”隻是倒黴生病,自行撲街。聽林廣福的口氣,是他扔的?
他以為自己這個女兒死了,連口棺材也舍不得買,直接丟進亂墳堆不說,還懊喪飛了二十兩銀子!
癮君子的思維已經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嬋不跟他廢話,轉頭就走。
“我不是你女兒了。你彆想賣掉我。再見。”
“嗬,忤逆的東西,我白養你十幾年了?”林廣福擋在門口,消瘦變形的臉上肌肉扭曲,“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靠我,你給家裡掙過幾個錢?彆人家孩子能賣身救父,你——你憑什麼不行?好,好,就算你不孝,我也認了,可你做姐姐的,難道不該為弟弟想一想?你弟弟是我林家唯一的香火,我盼了多少年才得來的寶貝,他將來要讀書考狀元,要娶親的!你這全無心肝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弟弟餓死麼!跟我走!”
林玉嬋驚訝萬分。
“弟弟?我——我還有弟弟?”
這四麵漏風的土房裡,除了林廣福和他的煙槍,連隻老鼠都沒有!
“我弟弟多大?人在哪?”
“球仔……”林廣福突然怔住,抓起煙槍用力吸了一口,喃喃說:“球仔,啊,球仔怎麼還沒回來?前日他在家裡餓得嗷嗷叫,我讓他去洋人廟討粥喝,他出去就沒回來……一定是讓洋人抓去吃了!他們說洋人抓小孩子挖心掏肝割舌頭切耳朵剜眼珠子做洋藥……”
他驀然看向林玉嬋,眼裡充滿仇恨,“都是你!都是裝病!要是早拿你換銀子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林家香火斷了!嗚嗚嗚……”
“你兒子丟了還不快去找!“
林玉嬋一邊喊,一邊奪門就跑。林廣福伸手抓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扯倒在地。
“跟我去齊府!”
林玉嬋掙紮間,忽然骨碌一聲響,身上滾出一小塊白花花的東西。
林廣福的雙眼突然亮了,舔著乾裂起皮的嘴唇,低聲叫道:“銀子!”
他放開林玉嬋,敏捷地趴到地上去撿。
“不許動我的銀子!”
林玉嬋咆哮著,伸手就奪。
床邊一根舊扁擔,他狂亂地抓起來就往林玉嬋身上抽。她一滾躲過。哢嚓一聲,扁擔打碎了米缸,跳出來幾粒孤零零的陳米。
林廣福丟下扁擔,徒手來搶。林玉嬋把銀子死死護在胸前。
穿越伊始,她設想了無數和“家人”見麵的情景。她知道原主也許是赤貧,也許有複雜的家庭關係,活得不容易。
但她怎麼也料不到,短短五分鐘,她已經跟自己的親爹反目成仇。
洋人牧師施舍的二兩銀子,如今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全部身家。
林廣福終究被煙土掏空了身子,被林玉嬋猛力推了一個趔趄。她抓起銀子,推門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