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2)

自梳好啊,矢誌不嫁,旁人還不能強迫——那樣就不用成天擔憂被王掌櫃給賣了!

紅姑卻猶豫:“阿妹莫衝動。自梳女不生小孩,死後無人進奉香火,娘家人不得葬殮,孤魂野鬼,是很淒苦的。”

林玉嬋笑了:“冇問題,我不在乎!”

她親爹林廣福大煙成癮,女兒死了往亂墳堆裡一扔,這樣的“葬殮”她寧可不要;至於香火什麼的封建糟粕,更是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紅姑語氣嚴厲了些:“自梳以後若是和男人不清不楚,按我們順德的風俗,是要浸豬籠的。”

林玉嬋這回嚇一跳:“啊?”

她穿來這麼個倒黴世界,本來就不奢望什麼甜甜戀愛。但不談戀愛是一回事,自梳女都不婚不育了,怎麼還要屈從於這種喪心病狂的封建陋俗呢?

這麼說,即使自梳了,萬一她以後遇上了紅姑今日的事故,萬一沒躲過,就算她自己不尋死覓活,也有人幫她“捍衛清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蘇敏官。蘇少爺幸災樂禍地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好像在說:“世間安得兩全法,你想撒歡純屬做夢。”

“況且你是奴籍,要自梳得經過主家同意。”蘇敏官站起身,利索收拾碗筷,“還有,紅姑,你最好回老家躲一陣,今日那些洋人若是氣量小,回去再想想氣不順,難保不會去報官,讓人來找你麻煩。”

紅姑笑道:“我還要做生意呢。這幾個洋人是跟著輪船來的,待不長久,過幾日就走佬,無妨!”

蘇敏官:“所以他們就算把你弄死,過幾日就走佬,不擔責任。”

紅姑:“……呸。”

麻利起身收拾行李。

蘇敏官轉向林玉嬋:“至於你……”

林玉嬋知道他什麼意思,忙拍胸脯:“放心,我嘴嚴得很,他們誰也不知道我是哪兒冒出來的。”

趁紅姑起身洗碗,她好奇心瘋長,遲疑開口。

“方才趕洋人的時候,你為何不明言,說你是怡和洋行的手下?那樣的話,或許他們會買你麵子……”

蘇敏官沉默了一會,嘴角撇出一個冷淡的弧度,好像在笑她天真。

“中國人也許會忌憚我的身份,但在洋人看來,我這種體麵華人反倒更應該對他們俯首帖耳。”

他穿著淡色長衫,漿洗得筆挺,就算是方才奪槍持械的一鬨,也不顯淩亂,確實很體麵。

林玉嬋琢磨著他的話。

她也見過一些在跟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王全、莫禮遜牧師的小廝、在碼頭迎接洋人的官員……

這些人要麼渾身諂媚之氣,將服侍洋主子視作無上榮耀;要麼像王全似的,當麵一套背麵一套,雖然骨子裡對洋人萬般厭惡,但依舊忍辱負重、虛與委蛇,覺得隻要賺了洋人的銀子,就是給中國人掙麵子。

總之,要麼仰視,要麼俯視。要麼真心為奴,要麼使用精神勝利法,覺得自己堂堂□□子民,不得已而對番鬼卑躬屈膝,實乃兒子打老子,可見世道不公。

蘇敏官呢,都不是。他對他的老板渣甸,就像對廣州府衙役一樣冷淡。他教訓為非作歹的英國水手,就像教訓中國混混一樣不留情麵。

隻可惜他這種樸素的“人人平等”思想,在當前社會裡很不吃香。

她甚至都能想象王全癟著嘴,用極端誇張厭惡的語氣說:“主子和奴才怎麼能一樣,男人和女人怎麼能一樣,官和民怎麼能一樣?嗯?那不是亂套了?”

所以在外人眼裡,他這種洋行雇員等同於“奴才”。所以他才不願意提這個身份。

林玉嬋苦笑著想:“跟我一樣矯情。”

但也不能怪他。十三行倒了,紅頂商人叱吒國際商海的時代一去不返。他這種時代的棄兒,除了到昔日的競爭對手家混口飯吃,又能做何營生呢?

她自以為窺透了他的苦衷,真心安慰道:“你不用管彆人的看法,隻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

“阿妹,”蘇敏官忽然焦躁起來,戴上涼帽遮住臉,沉悶地說:“我不需要你的建議,唔該。”

林玉嬋:“……”

不過是禮節性聊天,怎麼還炸毛了呢?

還這麼中二的警告?

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蘇敏官這人,於人情上十分淡漠,和誰都不願深交。他唯一卸下心防的時刻,是當日在亂葬崗,他以為自己在和一個死人聊天。

及至發現這“死人”居然活了,想來他也頗為後悔,從此跟她刻意保持距離,避免任何抒情和交心。

當初自己出錢贖他,他放著個救命之恩不兌現,第一反應是記賬還錢;和紅姑也一樣,看似一團和氣,實則心中涇渭分明,不願和她有半點人情相欠。

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一年一次善事”的人生準則,看似荒誕,其實可能幫他避過了不少人生陷阱。

她想,還真是適合做生意的性格……

她忽然想起來今日到底是來乾什麼的,忙道:“你彆走,茶葉炒好了,掌櫃的讓我拿給你看一下!”

說著懷裡一摸,糟糕,空的。

早就不知被洋水手踢到哪兒去了。

蘇敏官回頭,一臉奚落地斷定:“你就是來找紅姑蹭飯的。”

林玉嬋火急火燎地在地上找。半天,塵土裡扒拉出幾根燒焦的茶葉,還泛著火藥的硫磺味道。

她舉著兩根焦黑的茶葉杆,賠笑:“敏官少爺,你給鑒定一下質量?”

蘇敏官無奈:“你也太敷衍了吧?叫你們掌櫃的再送一罐來。”

林玉嬋抿嘴不言。彆的通事夥計辦砸了事,頂多是扣工錢、挨嘴巴。而她呢,一個小小錯處,都能讓王全重新生出買賣人口的念頭。

她公事公辦地說:“德豐行的信譽擔保,這茶絕對不會差了。您要是真有意買,我可以跟您一唱一和,幫著把價格談低點。”

蘇敏官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麼吃裡扒外的夥計,有些費解地打量了一下她,說:“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什麼辦法?”

林玉嬋苦笑:“那您就是成心給我找罪受了。我沒辦法,隻能受著。”

廣州洋行的商人們,從初出茅廬的夥計到老奸巨猾的掌櫃,無一不看重一個“利”字。若她麵前站的是彆的客戶,林玉嬋是萬不敢這麼直接賣慘,亮自己的底牌。

但她隱約總有種感覺,蘇敏官不是一般的商人。

商人哪有使槍使這麼利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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