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兵這才手忙腳亂地填彈。大雨不停,又唯恐火`藥濕了,等有人橫起槍管,一匹馬已經跑得飛快,四蹄踩水,踩出一道道清泉。
林玉嬋不會騎馬,被蘇敏官硬丟上去,手足無措。好在那馬轡頭上零件甚多,穗子護身符香包大煙筒一應俱全。她死死抓住一把零碎,用儘全力保持平衡,飛濺的水珠擦過她的臉。
戰馬在大街小巷裡橫衝直撞。要不是蘇敏官在後麵扶著,她瞬間就得被甩下去。
她有氣無力地問:“你怎麼還會騎馬啊……”
又不是旗人。廣東城裡連輛馬車都少見。
“小時候玩過。”他答得毫無創意,扭身瞄準追來的副官,“腰彆塌,腿夾緊……”
“砰!!”
槍聲乍響。林玉嬋耳膜震痛。
蘇敏官的話語戛然而止。林玉嬋感到他似乎突然脫了力,伏在她背後,不動了。
她渾身一涼,反手抓緊他的腰。
“敏官少爺……小白同誌?”
他無聲無息地垂首,下巴抵在她肩頭,鼻尖蹭著她耳畔,感覺不到呼吸。
那馬聽到槍聲,本能地驚了一下。林玉嬋一個人根本挽不住韁繩,頃刻間被甩下馬。
她緊緊摟住蘇敏官的腰。
還好這年頭基建差勁,路況不佳。道路兩旁就是沙土堆,被大雨和成了泥。她落地的時候瞄準了個大泥坑,噗的一聲,全身骨頭一震,後背生疼。
好在沒傷骨頭。泥水高高濺起,緩衝了她落地的動勢,把她溫柔包裹起來,好像跌進一床軟被子。
被子裡還裹了個叫不醒的人。蘇敏官眉頭緊鎖,左手死死捂住胸膛,鮮血從指縫裡漫出,一滴一滴,落入地下的泥水裡。
子彈是從側麵射進的。在他回身與官兵對射之時,精準地擊中了他的左胸。
身後依稀聽到官兵叫囂,“賊人中彈啦!”
林玉嬋心跳幾乎停滯,一時間腦海裡白茫茫一片,隻曉得用袖子擦掉他臉上的汗水泥汙。露出一張慘白雋秀的臉。雨水瘋了似的衝刷他的雙頰,她不斷給他擦,仿佛這樣他就能呼吸得順利些。
過了好久好久,才聽見自己變調的聲音。
“敏官——你醒醒,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她抹掉眼眶一滴淚,掰開他右手,拔出尚有熱氣的火`槍,又從他口袋裡找到火`藥鉛彈,學著他的樣子順著槍管懟進去——
她雙手顫得厲害,動作不得法,槍管剛舉起來,那火`藥立刻灑了。
官兵的叫聲近在咫尺。
她一咬牙,攬起蘇敏官肩膀,把他整個人架在身上,一點點,一點點直起腰。
大小夥子骨架沉,她沒幾步就喘粗氣。她彎下腰,用力負重。
她想,就算曆屆金蘭鶴都逃不過腦袋掛城牆的命運,他的最後一站也不該停在泥坑裡。
太不體麵了。
大雨不知何時停歇,星光從烏雲裡灑落,鋪在珠江江麵,跳動如同螢火。
林玉嬋忽然想起兩個世紀後的珠江。岸邊修著長長的整潔的休閒步道,道旁停著鮮豔的共享單車,形態各異的大橋橫跨水麵,廣州塔“小蠻腰”閃著霓虹燈,朝周圍各路高樓邀約起舞……
現在的珠江江畔大部分還沒有開發,隻有崎嶇不平的河灘,在黑夜裡死氣沉沉,水麵上的霧氣貼地爬來,十步之外就看不清腳下。
如墨的波浪卷起,吞噬著水麵上的微光。
這年頭沒有什麼城市夜間照明。藏在黑洞洞的江水裡,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林玉嬋艱難地朝江邊跋涉。腳下泥水縱橫,一片冰涼。鞋子磨破,滑溜溜的石子擠疼了她的腳趾。
她來到大清的時候就是個死人,社會的鞭笞把她的一顆膽子打得厚硬。她已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高中畢業生,她知道怎麼把自己推到極限。
忽然,手腕一涼,手中的槍被人抽走了。
林玉嬋急回頭。
蘇敏官臉色慘淡,微微翕動眼皮,朝她微弱地一笑。
“好好彩,是泥彈。”他聲音沙啞,“阿妹,你白傷心啦。”
林玉嬋:“泥彈?”
這是什麼鬼品種?
“大清八旗綠營專用。”蘇敏官眉梢抽動,垂眸看著自己滿身的鮮血,嘴角扯出微微冷笑,“軍費被人貪了,鉛彈買不足,泥沙充數,應付檢查。”
林玉嬋熱淚盈眶,為**的大清官場點讚。
當然也不是真的軟綿綿的沙土,反正不知道裝填了什麼零七八碎。巨大的動能將蘇敏官擊得閉了氣,胸前擦出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傷口。
這要是鉛彈,在體內炸開,他人已經涼了。
林玉嬋心有餘悸,結結巴巴說:“我、我沒傷心呀。”
說話間,蘇敏官已將手裡的火`槍裝了彈。咬咬牙,抬不起胳膊。
“阿妹,”他突然淡淡道,“我怕是走不動。你會水嗎?你可以藏到江裡去。”
林玉嬋抬抬眼皮,“你說什麼?”
他似乎不耐煩:“你又不是會眾,何必卷進來。”
她失聲笑出來:“你們規矩這麼嚴?”
明白他大概是好意。她好好一個大戶人家妹仔,一沒反清二沒複明,萬一被官府抓了,安上個反賊的頭銜,死後連個草席都沒有。
但林玉嬋轉念一想,蘇敏官是為了救她才耽擱留下來的。否則他跟著那一群會黨兄弟早就逃脫了。
上次被官府“誤抓”,還有洋老板來撈人;這次再落到官府手裡,估計連渣甸大班都保不了他了——要是硬保,多半會釀出第三次鴉片戰爭。
曆史上有過第三次鴉片戰爭嗎?沒有。
他心裡清清楚楚一本人情賬,不可能連這個前因後果都算不清楚。
“大概就是客套一下。”她想。
大舵主再威風,此時已是殘血,抗議也沒用。
她用力架起他半邊身子,奮力往江邊挪動。
蘇敏官:“……你力氣真大。”
林玉嬋:“謝了。兩袋茶葉而已。”
好在官兵也畏水,黑漆漆的河灘上看不清人,也不敢亂放槍,大呼小叫好一陣,才紮了褲腳,結了伴,小心翼翼下來捉人。
她感到他的血在逐漸濡濕自己的衣服。放眼望去,不禁叫苦。
河邊泊的漁船本應都去躲雨了,此時卻還反常地泊著一艘小破船,船頭掛著小破燈,照亮了周圍的死樣活氣的水麵,照出了兩個人蹣跚的影子。
完全無處容身。倘若官兵追得近了,一眼就能看到他們藏在何處。
更糟的是,舢板裡的人聽到動靜,抄起船槳衝了出來,充滿敵意地叫道:“什麼人?走開!走開!不要過來!”
說著還揮舞船槳,十足看家護院的姿態。
蘇敏官輕輕歎口氣。
要是他沒受傷,可以上去奪船,可以花言巧語,可以威逼利誘。
但如今虎落平陽,他隻能輕聲說:“退後。去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林玉嬋卻沒退。她抓緊蘇敏官的胳膊,反倒大步迎了上去。
“是紅姑嗎?”她顫聲大叫,“紅姑!你回來了?”:,,.